2015年6月4日 星期四

飛越歷史的山陵,溫柔告別夢中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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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04 第311期 | 訂閱/退訂 | 看歷史報份
雜誌文摘 黑暗力量——《邦查女孩》選摘
專題企劃 飛越歷史的山陵,溫柔告別夢中的妳
 
 
黑暗力量——《邦查女孩》選摘
文/甘耀明
躺棺材的滋味令人難忘,又硬又冷。

那不是真的棺材,是約兩公尺見方的流籠。流籠是藉著鋼纜通過山谷的工具。疲憊不堪的古阿霞一夜淺眠,熬到幾乎天亮了。紫藍色的天空掛著疏星,酒紅朱雀在流籠頂抖著尾巴,烏鴉粗聲叫著。這時門外一道沁骨的風吹來,鑽進古阿霞睡袋,她才清醒些想到為何睡在流籠。

她昨日離開木瓜溪後,跟著帕吉魯往南,直到天色已暗。他們打開車燈,經過一個原住民部落後,來到摩里沙卡伐木村落,繼續沿著森林鐵道往山上走。他們順著被車燈照亮的軌道,往上走到三公里外的檢查哨。哨口警察毫不客氣的用手電燈照向帕吉魯。他摘下探險帽受檢,接著把古阿霞推進流籠。

流籠啟動了,帕吉魯把探險帽遞給了古阿霞,把腳踏車掛在流籠邊,揮手告別,黃狗叫著送別。古阿霞覺得被出賣了,打不開反鎖的木門,窗外是深谷,強風呼嘯狂歡。她的腿都酥了,縮在角落發抖,預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流籠最後停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大觀村落,操作員把她從末班車拉下來。

夜很深,村落只有幾盞煤燈,幾聲狗吠,幾聲貓頭鷹叫聲,沒什麼人影。古阿霞用剛下流籠仍在顫抖的腿在村子瘸走一小段,有門的商店、機房與民宅都關了,她又回到木門沒關的流籠,這個被自己稱為棺材的小空間,木板刻上九九乘法表,充滿尿漬與菸蒂。她選了乾淨的那邊躺下,將探險帽上二十幾公分的帝雉羽毛拔下來把玩。伴著呼嘯的寒風,她總是逗留在淺眠夢境,要等到第二天清晨是非常煎熬的。

天將亮之際,強力的風聲撞擊大門。古阿霞睜開雙眼,身體極為疲累,血管中流動的是快乾涸的血液。她勉強抬頭,發現兩側窗戶擠了幾個小孩的人頭,幽幽的天色中分辨不清楚表情。

小孩們發出聒噪聲響,用腳急踢木門,有人說:「真倒楣,她沒翹辮子,大家看不到死人了。」又提高聲音量,大喊:「她是女生耶。」

「女生可以睡外面,真好。」

「她好黑,頭髮捲捲的,鼻子塌塌的。」

「她好醜呀,鬼一樣。」說話的是個叫趙旻的大孩子。

古阿霞最討厭人家說她醜,無疑是點她的死穴。她從地板跳起,抓住趙旻的短髮亂扯。砰,好大一聲,趙旻從窗口掉近來,他躺在尿漬地板,厚臉皮的露出牙齒笑,說抓頭髮能按摩頭皮。古阿霞放手,不必跟這傢伙過不去。她這才驚覺離開睡袋後像扒去了皮,冷得要命。

流籠操作員來了,他六十歲,白髮平頭,人稱阿海師。他拿了一盞強力的手電筒往古阿霞照,好確認她是誰,又從機房拿來繪有牡丹的手提塘瓷保溫瓶,那是他上工後不離手的寶貝。他倒出熱薑茶,用杯蓋盛給古阿霞。她喝完,體力慢慢從腳底熱騰騰冒起來,從流籠走出來。

「我要怎樣下山?」古阿霞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進去。」阿海師指著流籠。

古阿霞把不容易把自己從棺材弄出來,除非她死了。於是,她詢問她能去哪裡,這裡的山看來很高,天空更是廣大,卻無比陌生。

「菊港山莊。」阿海師看見古阿霞的衣服領口繡有一隻怪魚,頭上又戴著插藍尾翎的探險帽。

帽子是帕吉魯給的,衣服是他給跌入河裡的古阿霞穿的。古阿霞的命運將與菊港山莊牽扯。但是,菊港山莊的名字如此陌生,她沒有勇氣選它,只好在原地好等命運來決定。

天亮了,晨曦射入大地,卡社大山頂的疏星消失了,中央山脈尖銳的崚線迸出光亮。二十七位下山讀書的小孩全擠進流籠。阿海師瞥了一眼就知道哪幾家的孩子沒來。他拿起鐵條,朝掛在機房屋簷下的鐵軌條敲,尖銳的聲響迸開,流動在大觀村六十八間木造平房。過幾分鐘,一位眼睛浮腫的賴床孩子鑽進流籠。另一位穿著寬大卡其服、將褲腰紮成餃子皮皺折的小孩,被母親放進流籠後,照樣睡他的,不管旁人如何捏他的鼻子。

人到齊了,柴油發動機運作,鋼纜絞動,滑輪在主索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流籠從海拔一千四百餘公尺的發送點下降到海拔兩百六十公尺的著陸點,之後他們沿鐵道到三公里外的森榮國小上課。流籠裡的小學生照例尖叫,或者唱歌曲安頓心緒。古阿霞朝龐大的木製發送臺走幾步,看到流籠往下滑去,陽光流盪在萬里溪河谷,谷間的雲霧反射刺眼的金光,流籠隱沒光芒中。

流籠不見了,暫時結束了她的噩夢,她轉頭到村莊。一輛空的運材車將啟程往高海拔森林駛去,駕駛鳴笛示意,伐木工人陸續跳上車。古阿霞心想,菊港山莊既然不會是最後選擇,乾脆當首選。

運材車穿過大觀村,順著造林樹木,深入中央山脈的林田山林場。林田山林場的日文名為摩里沙卡,日文漢文為森�,意思是森林薈萃的山坡。菊港山莊曾是這片薈萃森林裡的發光黃金屋,身負伐木指揮所基地,現在是出產熊牌蘋果醬、難喝咖啡與酒鬼們聚會的沒落旅館了。

菊港山莊莊主馬海喜愛東面的窗口,冬日早晨,六點半左右的晨光打亮蘋果樹落淨的枝枒,夜霧留下的水珠迸光,令他沉寂的心發出輕聲喟嘆。每當早晨第一班的運材車經過菊港山莊門口,拖著十臺的空板車,果樹上的水珠晃動,光芒翻顫。他總想起了楊燕唱的《蘋果樹》,想像蘋果樹在春天開花,秋天垂掛累累的果實。

這時,傳來古阿霞溫良的敲門聲。馬海心想,誰在敲門?大部分的伐木工大剌剌推門進來,有時過於粗暴得在一年內修十次門。即便有人敲門也很粗魯,不是小學生亂敲了便嘻嘻哈哈跑掉,就是有人撞門的音量。

「妳的帽子怎麼來的?」馬海看見古阿霞手拿的探險帽。

「劉政光送的,他帶我來這裡,不過,人不知道跑到哪了?」她小心翼翼提起這名字,然後滑稽的戴起帽子,帽簷幾乎遮到眼睛。

「妳跟那個傢伙講過話?」

「一些,其實跟帕吉魯也沒多說幾句。」

「帕吉魯?妳叫他麵包樹。」馬海大笑起來。

「嗯!花蓮的孩子都這樣叫他。」

「那傢伙非常自閉,不說話,是妳讓他開竅了。」馬海對古阿霞說:「歡迎來到菊港山莊。」

馬海歡迎古阿霞入座,靠山谷那排坐席最受歡迎,幾乎終年不息的火塘發出了熱源,添了荔枝炭使得山莊著魔般充滿馨香。廚房早餐被剛上工的住宿伐木工吃光,馬海準備了簡單的西式早餐,餅乾沾蘋果醬,配上一杯黑咖啡。古阿霞吃光了餅乾,好吃得很,那杯沒有糖與奶精的苦咖啡卻喝不慣。於是給馬海拿回去喝了。

「這是難喝咖啡,慢慢喝才有味道。」馬海說,「你剛認識的朋友,就像這杯咖啡一樣。」

「也許他的大木箱裝的都是咖啡杯。」

「他是『索馬師仔』,拿傳統的鋸子剉(砍)大樹。索馬(Soma)是日本話伐木的意思,這裡的人叫伐木工為索馬。」馬海朝火塘扔了檜木塊,火勢大起來,空氣中充滿強烈檸檬香,「那箱子裡呀!其實就是斧頭與傳統的手拉截鋸,不過那鋸子非常大,城市人看到都會嚇到。」

「我沒注意過箱子裡有什麼,他連睡覺時都抱著它。」

「你看過那傢伙睡覺?」

「不是你想的,嗯!他睡在木瓜溪橋下,我走過時,看到他抱著木箱。」古阿霞不會說出她與陌生男人在橋下的遭遇,包括共用一個又髒又臭的睡袋,以巧遇帶過過。

「天呀!他太隨便了,路上撿到個人就帶上山。」馬海率性,說得古阿霞低頭不語。他又說:「他不喜歡坐流籠,喜歡慢慢走,沿著小山路走回來,不知道要走多久,或許去林班地伐木,不然就在『咒懺森林』逗留幾天。等他回來,可能是好幾天以後的事了。」

「我可以等。」

馬海用堅決的口氣說:「我勸妳,趕快下山,這裡不來彳亍,不是適合妳這樣的女生來玩。」

古阿霞凝視眼前的老男人。他穿著灰粗布襖衣,反覆摩擦的袖口加縫了褐布防止開綻,鬆垮的褲子用綁腿箍緊。這是標準的日式伐木裝。他說話時,手不斷拉著那套軟塌的灰嘰布褲,模樣挺逗。

古阿霞不會照他的話,掉頭回花蓮市,她下了決心才離開那,便說:「我等帕吉魯回來就好,跟他打個招呼就走。」前者是真的,後者是打發馬海。

古阿霞在菊港山莊坐了整個早上,看著木材商、登山客與旅人進出。中午之後,起了濃霧,由檜木建的魚鱗黑瓦屋浸在霧裡,只露出歇山式屋頂。霧氣凝成水滴,到處滴著躊躇的音符。忽然間,一輛十節的運材車經過山莊,聲響大,贏過了一百來人在砧板上剁雞。門外一陣叫聲吸引古阿霞,她開門走去,一群火雞聚在鐵軌上,圍個圈,尾巴搧開個豔屏,對著一隻被火車輾死的胭脂色的酒紅朱雀叫個不停。

古阿霞記得祖母說過,剛死的鳥要是流著血,那意謂牠夢到自己還是植物時的模樣。這時把牠埋入土,會萌芽成樹。可是,火雞可兇了,扯著喉嚨叫。古阿霞也怕自己染了牠們的癩瘡似,搶了鳥屍便跑走。

大觀村到處是暗沉色系的房子,潮蔭處的苔蘚到處蔓延,風也是,偶爾掀著鐵皮饒舌。古阿霞拎著鳥屍,沿鐵路走。鐵路是村子的主要道路,得習慣兩步嫌少、三步嫌多的枕木,要是走慢了,幾隻火雞很快追上來叫。她離開鐵路沿著山坡走,斜徑不陡,鋪著一列與地面沒有密合的水泥石板,踩下去空隆響,然後在霧色中進入一座荒廢的學校操場,靠南有株黃葉鬱鬱金燦的銀杏,落葉落坍到地上成了一圈。她走到在銀杏樹下,挖了個洞埋了鳥屍,願牠發芽。

古阿霞創造了摩里沙卡的傳說,她以堅持的慢速度爬上了集材柱頂,碰到煤油燈,以及柱頂的那尊小小的地藏王菩薩。她累了,在最上頭的休息板以繩索確保睡去,裹著又厚又鬆的睡袋,像螳螂的卵囊螵蛸掛在樹枝上。她斷續醒來,往四周瞧去,世界瞎火了,山下的那盞燈繼續移動,在林子子裡明明滅滅。那是整個世界唯一的燈。朦朧間,她睡去,又醒來,不斷反覆這過程,直到一隻在柱頂的烏鴉發出粗嘎叫聲,代替在校園銀杏上整夜傳來的貓頭鷹叫聲。古阿霞要下燈了,東方透出微薄的紫藍色,流籠機房發出機械響,她慢慢爬下來,疲憊的踏在小廟石墩時,歷經了不可思議的挑戰。清晨上學的小學生聚在柱子下歡呼,一隻帶著嘴套的黃狗在附近歡跳。

古阿霞衝著黃狗,喊:「帕吉魯在哪?」

黃狗掉頭就跑,順著流籠發送臺旁邊的小山徑竄去了。古阿霞跟去,用煤油燈照亮山徑,滑倒了三次,許多犬齒交錯的樹影晃來晃去,最後與一盞光亮的汽化燈相逢。

來的是帕吉魯。他杵著杖,背個大木箱,從木箱豎起個弓枝,上頭掛了盞汽化燈。燈晃著,古阿霞看到的他臉膛給光掃動,一亮一暗。她懂了,在集材木上眺望的獵人燈火就在眼前了。他走了一夜。

「怎麼不搭流籠?夜路很危險。」

「走路。」 他還是老樣子,話很省話。

「走了多久?」

「一個太陽,一個月亮,一條河,六個山。」

幾乎是濃縮的詩句,古阿霞了解他的意思。帕吉魯走過了一個白天,走過一片月色,渡過一條河,爬過了六個山頭。

「還有呢?走了這麼久,再多說個字。」

「花。」帕吉魯說得淡,有點傻,頭往右肩一偏。那有一朵花。

一朵猩紅的山芙蓉,黃蕊漾在層層蓬鬆裙襬似花瓣,晾在汽化燈旁下。帕吉魯在路上摘了花,給她的。山芙蓉會夜息,花朵縮成苞狀,給它打燈,叫花熬夜開得火火燦燦。

「你趕路是把花要送給我?」古阿霞臉一紅,把提高的燈放低,誰也看不到她的臉。

帕吉魯點頭,把花遞過去,那是漆黑的萬里溪谷仍在熬夜的花,它開了一天一夜,也走了一天夜。

沒人送過花給古阿霞,現在有了,唯一的黑夜山芙蓉。

天亮了,海拔三千公尺的六順山矗立在橘色曙光,山脈孕育的萬里溪河谷仍沁潤在黑暗中,溪水奔馳,山羌鳴叫,雀群朝另一邊山谷飄去。所有的松針小徑都是柔軟,挽留了露水,踩去的反應像水黽腳下的水膜輕晃,承接了不同來向的兩盞燈相遇。

相遇是為了確定彼此的方向,他與她,牽手成了他們,一起朝村子走去。

晨曦敷亮六順山,半小時後才能照亮了萬里溪谷地,而此刻帕吉魯的心情如陰沉潮濕的溪谷。他昨晚將木箱裡的工具上油,並且擺放定位。今天早晨,他提起木箱上工時,它發出聲響,有人趁他入眠時打開木箱。他開箱,檢查出鋸子出了問題,有人惡作劇將五齒鋸的鋸齒敲壞。他很後悔把木箱放在走廊,往常是放在房裡。

古阿霞五點半起床,把腳鑽入雨鞋便下樓幹活,被玄關的黑影嚇著。那黑影愣在那無味,黏在廊邊也不是,脫落也不是。古阿霞打個招呼,對帕吉魯的無動於衷習慣了,這個傢伙有時就是電池空了,一會兒就上電了。古阿霞在後院與廚房忙了兩轉,發現他還楞著,問了幾句落空的話,沒得回應。古阿霞懶得理這塊木頭了,等他自行發芽好了。

過不久,大觀村傳來些騷動,一臺前往山下的流籠停在半途。居民陸續往流籠發著點去了解,情況不是很好。流籠的滑輪卡死,二十位上學的小孩待在搖晃的大木箱,情緒不穩定。家長對著山谷那頭大喊別亂動;機械操作員忙著流汗與慌張,就是忙不出法子,搞不動鋼索與大鐵絞盤。古阿霞跑去現場,一看就走不了。遠遠的半空中,流籠的小窗伸出幾雙手揮著,還有個小孩伸出頭,淚眼汪汪的喊。古阿霞驚顫,感覺自己腳底抽空,懸在鋼索上搖晃似的,尤其聽到那些家長殷切呼喚,古阿霞眼眶泛潮。

這時候,趙旻從窗口探頭,接著把上半身晾在外頭。這頭的居民嚇壞了,大聲斥喝他別動。趙旻隨後從窗口爬出,隨著居民的尖叫,抓住突出的小屋簷爬上流籠頂,造成流籠重心不穩而搖晃,令人捏把冷汗。

「你不要給我亂來,小心我打斷你的腿。」一位婦人從人群中鑽出,衝著山谷喊。

趙旻盤腿坐著,兩手捲成喇叭狀,喊:「我在這當風紀股長管秩序,他們不亂來的。」

「現在趕快回去,不然你就完了。」大喊的婦人顯然是他母親。

趙旻堅定的表情垮了,照著母親命令,從小木梯爬下,打開前門入內。一位家長大聲阻止他開門。理由很正確,流籠門從外反鎖,由操作員掌控,防止擁擠的乘客誤觸門鎖彈開而跌出。這時反鎖的木門打開,難保那些慌亂的小學生不跌落山谷。趙旻被大聲恫嚇後,無奈的爬上流籠頂,趴下去黏在那。

古阿霞猛然想起還在燉飯,往山莊衝去,經過帕吉魯時發現他還杵著,對瀰漫廚房的煙霧沒反應。她把火滅了,不用掀鍋就知道飯完了,廚房都是焦味。她用杓子挖出白飯,底下燒成炭的鍋巴另外裝成盤,往後幾天她的任務就是贖罪似的把鍋巴吃光。王佩芬跑進廚房,看見古阿霞來不及藏的鍋巴,大喊討債呀!然後瞬間跳過這個話題,說:

「今天大家可能做白工了。」

「怎麼會?」古阿霞問。

「流籠壞了,原木運不下山換錢,工人今天就算白幹了。」

「今天沒出貨,累積多了再一起出貨,錢還是沒少。」

「可是工人腦漿不多,認為今天拚死也沒賺到錢,心情不好。妳看看,門口的那個傢伙就是流籠停了,人都變成鬼了。」

古阿霞探出頭,瞧見帕吉魯擱在那發脾氣,一根竹子煮不熟的樣子,這時候很難抽身安撫他,工人們要上工了,她才把菜飯上桌便有群人圍過來猛啃飯。忙完了,她走到廊下,倚著柱子啃鍋巴,想和帕吉魯聊幾句,卻看見有個女人蹲在那看著帕吉魯,身旁還放個足以塞下自己的登山背包。古阿霞很快猜到這是常常隱身在大山的素芳姨,今天總算現身了。

「他不說,我也看得出來。」素芳姨轉頭對古阿霞說,「鋸子壞了,有人把鋸齒打壞了。」

頓時,古阿霞的歉意在她的脖子那兒打轉而泛成薄紅,支吾說:「這鋸子是我弄的,弄壞了?」

「好啦!我們去餐桌吃飯,邊吃邊聊,我也肚子餓了。」素芳姨把大家邀到餐桌吃早餐,白乾飯配上炒高麗菜鹹蛋、洋蔥蘿蔔絲,兩人邊吃邊聊,只有帕吉魯端著白飯不動。古阿霞這才說出,昨晚經過大木箱,不小心踢到了,箱門自己打開了,露出了各式各樣的驚人的鋸子與斧頭。斧頭是利的,鋸子也是,可是鋸齒卻歪了,她原以為是鋸子被她碰到箱門掉出來時摔壞了,拿了鉗子把那排歪掉的鋸齒扳直。

問題解開了。素芳姨點點頭,她告訴古阿霞,山下人用的小鋸子,鋸齒是平整的,但是專業伐木的五齒截鋸與胴剖鋸卻不同,鋸齒規律一左一右,呈現波動狀,能產生約三公分的鋸屑。這目的是拉出更大的活動鋸路,扳平的鋸齒無法幹活,會夾鋸。

經過解釋,古阿霞再次向帕吉魯道歉。帕吉魯大笑三聲,吃起飯了,氣勢很驚人,一副傻孩子的千年不敗模樣。古阿霞鬆口氣,那根煮不熟的竹子,現在笑得開花了。

這時候,王佩芬從客廳衝來,說,「談情說愛完了,一起忙吧!」

「哪有談情說愛?」古阿霞的防衛機制開啟,忙著撇開。

「那你們不要談情說愛了,來幫忙了。那些流籠裡的學生肚子餓了,馬莊主要我弄些吃的。」

一陣忙亂後,古阿霞與王佩芬包了十幾個飯糰,這是短時間內唯一擠出來的料理,也最能顧肚皮。古阿霞提了籃子,擱了飯糰,提著走了。

在流籠發著點,有兩位伐木工人蹲在五米長、直徑一米的紅檜原木,拿了古阿霞遞來的飯糰,對操作室比了手勢,接著掛在鋼纜的原木慢慢滑向了那個等待救難的載客流籠。這是他們想到的方法,啟動另一套較老舊的系統救難。半小時後,這根原木被拉回來滑,十一個小孩趴在上頭,表情有的俏皮、有的無奈,群眾報以熱烈鼓掌。

「還有五個在上面。」救援的伐木工表示,「他們又哭又動個不停,要是強抓出來,我怕他們摔下去山谷。」

隨後,第二次馳援人馬以父母為主,他們坐上原木,從半空中的流籠帶出兩位孩子,再次贏得掌聲。

如今,流籠剩下三位學生,等父母來救。他們的父母在高山林班地工作,下山得花半天。獨自住在山下的孩子得自己料理一切,包括洗衣煮飯、獨自玩樂與懂得哭完便準時上床,現在多了恐懼與危險。

「不用擔心,我是船長,我會留下來陪他們。」趙旻坐在流籠頂,兩腳掛在外頭晃,一手抓住吊掛流籠的鐵鏈,臉上毫無膽怯。

「好,給我留在那別回來。」他媽媽在這頭氣呼呼的哭說。

又是這個令人苦惱的孩子。古蘭霞上前慰藉母親,被素芳姨攔下。她懂素芳姨的意思,有些女人需要的是獨處,往她肩上一搭反而哭得死去活來。但是,那母親眼淚是真的,古阿霞的心意也是。她甚至覺得,那些從高地林班地趕來救援的父母,一路緊繃的情緒到了目的更加哀瘁,因為事情沒改觀。古阿霞想改變些什麼。

到了十一點,古阿霞告訴自己,得有人把被淚水搞得濕漉漉的場景擰乾,她願意伸手。所以有人來菊港山莊通知送午餐時,她拉了帕吉魯去現場,把鍋碗瓢盆全部帶去了。到了現場,她趕在救人的熱情消褪前跳上原木,對操作室喊:「準備發送。」然後要帕吉魯跟她一起上原木。

大家狐疑了,看著又黑又高的古阿霞,活像從地上鏟起來的影子,帶著信心去救援。帕吉魯愣著,難解她的衝動,在抉擇不定時,他很慶幸自己只是決定把手放在古阿霞的手上便被拉上去,參與這場有意義的活動。也多虧帕吉魯站上原木了,他的詭祕與專業的伐木技術,此時讓外人多了希望。吊掛作業啟動了,原木將離開了笠木架,往下降,黃狗及時跳上去,兜兩圈便坐下搖尾巴。

山谷攤在底下,傲然的視野展開。帕吉魯抓住鋼索,站起來睥睨。古阿霞趴下去,接下來的十分鐘她忙著發抖,無暇觀看底下那幅在微縮樹群與岩隙間流動的抽象陰影。慢慢的,原木靠向流籠了,流籠頂的趙旻對遠處的機房揮手示停,對近處的帕吉魯說:「歡迎到達惡魔島,有門票嗎?」

帕吉魯的回應,是把確保繩丟給他,要他繫妥。然後,他才跳上流籠,惡魔島晃起來,學生們大叫。他用拔釘器拆狠狠的拆掉釘封木板──前組人員離開前用木條封死前門,深怕裡頭受驚的兩隻小颱風掉出來。

「妳是送飯的嗎?飯在哪?」趙旻對古阿霞說。

古阿霞回過神後,說:「我是來送飯,也是帶你們離開的。」

「我很討厭重複同樣的話,但是,我會再說一次。我是這裡的島主,很歡迎送飯的,不歡迎救人。」

古阿霞揹著鍋碗瓢盆的袋子,祈禱完畢,尖叫一聲,被帕吉魯的手拉上了流籠。她不敢多想,要是摔下山谷,可能黏死在岩石上成為撕不下來的人皮「沙龍巴斯」模樣,於是拚死的從窗口爬進去,對著兩個哭得睫毛濕成一束束的小學生問:「這有沒有糖果。」自問之後,又自答說:「什麼?沒有糖果,沒有糖果我怎撐得下去?」

糖果是小孩的救星,也是話題。兩個孩子看著眼前的古阿霞。

古阿霞打蛇上棍,說:「好吧!我自己找。可是不記得藏哪去?我記得是藏在『神祕抽屜』呀!」古阿霞她東摸摸、西摸摸的找「抽屜」,找得起勁。

流籠有不少煙蒂、牙籤、口香糖渣等垃圾,也曾有臨盆婦女上了劇晃的流籠後,奪門逃走,留下胎盤、死胎與恐怖的嬰靈傳說。摩里沙卡的孩子相信,流籠是異次元空間的聯結器,賦予各種傳說,比如它是火星人派駐地球的電話亭,或具有百慕達三角洲磁場,永遠摸不透它的能耐。

「啊!抽屜就在這。」古阿霞選定某片木版牆,從口袋拿出木炭,在上頭畫個方盒,作勢從裡頭拿物品。

那兩位小孩不哭了,爬來瞧。古阿霞虛握的手裡藏著糖果,攤開手時,小學生看了驚喜,吃了幾乎思路清晰得能背完九九乘法表。小學生對圖畫抽屜很好奇,擠在旁邊,莫不想拉開來看看。古阿霞擠回去,中指放在嘟起的嘴唇,發出噓聲:「這是祕密,我得上鎖,然後藏起來。」她在抽屜邊畫上個馬蹄鎖,慢慢的用手掌擦掉了炭筆畫的抽屜。木牆恢復原狀,卻在小學生心中留下某種意義與伏筆。

「喉喔!妳出老千,我看到了。」趙旻身體倒懸在流籠上,頭從窗口探,嬉笑的說:「你作弊騙小孩,不行喔!」

「外星人講話了。」

「我不是外星人,我是島主。」

「這個島這麼小,沒吃的喝的,廁所也有沒,頂多只有兩隻愛哭鬼,在這稱霸多沒意思。」

「那不一樣,這裡沒有學校,不用上學。」

「上學不好嗎?可以讀書寫字。」

「老師很會打人,他們專門打學生。」

「是不好才被打。」

「要妳管。」

「那你管好自己吧!島主。現在起,我不跟你多話,要煮飯了。」

古阿霞與趙旻纏上幾句的時候,已將煤球放進泥火塘,把辣椒切碎、蒜頭拍扁。這時火養得氾濫了,按上鍋子,豬油一瓢,撒入鹽巴、辣椒、蒜頭,所有素材唰啦一聲滑入鍋子裡,煙霧湧動,豬肉片立即溢香,加入蔥花增色,一鍋菜餚鏟進白磁盤子,在場的人看得口水都慌了。世上最難熬的是等待上帝降臨與等菜上桌,可是古阿霞知道後者最好滿足。她繼續炒肉末茄子、蒜爆高麗菜,所有的人陷入了視覺的高潮與飢餓的谷底,而她的鏟子在鍋裡忙,也在鍋外忙著拍開那些偷撿菜的手。

飯熟了,菜齊了,趙旻放棄島主身分爬進來大吃,大家鼓著腮幫子幹活,流籠裡只剩吃飯的回音。吃完了,舀起用鍋子餘溫煲著的鯽魚湯,每個人才尋了片牆靠著,捧著碗啜,手熱了,胃暖了,腦海暈醉好滋味,忘記他們現在懸在五百公尺高的山谷中。

「朕封妳為御廚,每天過來煮飯。還有你,」趙旻轉向帕吉魯,「我封你為太監總管,每天來幫我掃地。至於你們兩位蘿蔔頭,朕封你們為小子民,工作是負責攻擊敵人。」

「我沒有武器。」小子民甲說。

「你們的武器就是哭。這是最厲害的武器,人一生下來就有了。外頭那些壞人來抓你們,馬上用力哭,還要掙扎,懂嗎?」

「是。」

「『壞人』不是壞人,是你們的爸媽。」古阿霞反駁。

「胡說,他們如果是好人,就不會送我們去學校。學校是地獄。」

「喔!你露出馬腳了。你不喜歡上學,碰巧流籠壞了,就在這小山頭當土匪頭,從此不必讀書。你其實是搞破壞的,挾持兩位小孩子。」

「才不是呢!我是島主,你們別想破壞這裡。」趙旻說罷,擠開窗口把關的帕吉魯,沿著樓梯爬到頂。「你們全部都走吧!我是這裡的島主,我是這個星球的老大,不想離開。」

「你們想待在這星球?」古阿霞問兩位小學生。

「可是外面很危險,怕掉下去。」兩人的答案很明確。

「我有個祕密通道,走樓梯,很安全,不怕掉下去。」古阿霞說完,小學生流露訝異的眼神,帕吉魯也是。她有自信的說,吃飽了,有力氣趕路,這條路是時間異次元通道,有些長,避開從大門出去的危險。

之後,她用指節往木板輕叩,這裡敲、那裡彈,耳朵貼上去聽動靜,還挺像一回事。最後,她撿了塊沒火的木炭,在骯髒的木板上劃出個扭曲的怪門,並添上門把,鬆口氣的坐在地上說:「就是這裡,沒錯。」

「那根本沒有門,這是騙小孩的把戲。」趙旻從窗外說。

「這真的是門,打開它需要想像力,沒有本事的人進不去的。」

「要是他們哭,我不會讓妳帶走他們的。」

「好的,要是他們哭了,我就不帶他們走,但是你別給我搗蛋。還有,你有本事就在這稱王,沒本事就跟我走。」

「我才不走。」

「你不喜歡上學,我們就辦個學校,山上不是有個荒廢學校。我們學生留在山上讀,找個老師來教,問題不就解決了。」

古阿霞語氣慎重,源自懇切的想法,如果棄校再度興建,小學生不用頂著風霜與危險下山。然後她將大衣脫下當風衣,兩隻袖子在胸前打個結,說:「兩位小朋友,一起走吧!躲到我的披風下,它能保護你們。」帕吉魯也把大衣改穿成披風,臉上發出要穿越異時空的得意表情。這頗中要害,兩位學生分別躲進了披風底下。

「記得,絕對不要張開眼,我要開門了。」她佯裝開門,喉嚨發出生鏽門軸轉動的粗軋響。那只是想像之門,可是力量無限大。古阿霞得提點小學生才能進入她引導的想像,她又說:「打開門了,好長樓梯,有點黑,還好兩邊有牆。你們怕走階梯嗎?」

「哪有階梯?」蒙著頭的一個小學生問。

「有,我看到了,階梯是木頭做的,還有扶手,好長呀!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長的階梯。」另一個學生說。

「我也看到了,真的有耶!好陡,走下去吧!」

「走吧!走吧!」

兩位小學生蒙著頭在你一言、我一語,慢慢拼湊想像世界。古阿霞這套情境暗示的法門打開了,兩人背著學生在流籠打轉,一矮一矮的假裝往階梯爬。走完階梯,他們涉過草原、森林和落雨的山谷,與各種動物擦肩,遇見一隻蒼老溫馴的大象,餵牠幾顆橘子。在走過惱人的藤蔓叢林後,湛藍的湖泊在眼前開展,一條素樸的小紅船靠在水灣,船緣的吃水線沾附了落葉,太美了。

「好了,我們要坐船過去,會很晃,湖面上的風也很大,可以吧?」古阿霞說。

「難不倒我們了,走吧!」小學生說。

然後,帕吉魯大開了流籠的門,原木就像艘雕刻華麗的小船泊著,在山風中輕微搖晃。帕吉魯跳上去,船晃了,古阿霞以老樣子爬上去,癱趴著不挪動,回頭對趙旻說:「船要開了,你走不走?」

「妳說辦學校是真的?是真的我就走。」

「沒錯。」

趙旻忙著骨碌,從流籠溜來,跳上原木,站立在前端跟黃狗睥睨,一路嚷著航行所見的風景。古阿霞抱著原木,知道自己做到了。她從來沒想過能這樣,那是什麼力量,她不曉得,她願意順著那股力量做下去。

 
飛越歷史的山陵,溫柔告別夢中的妳
甘耀明長篇鉅作《邦查女孩》,以透明純淨的文字,描繪壯麗的台灣山林風景。在傳奇式的筆法中,勾勒出溫柔而感動人心的愛情故事,帶領讀者返回七○年代,見證台灣林業興衰的美麗與哀愁。

一座森林,如何成就溫柔的愛情

陳明柔(以下簡稱陳):

讀完甘耀明的《邦查女孩》,最大感想是:非、常、好、看。我認為,這是用一整座森林,來成就一個溫柔的愛情故事。

甘耀明(以下簡稱甘):

編輯說,讀到結局很揪心。其實,我想傳達的是關於生命的告別。

陳:

我覺得,這也是從愛情的告別當中,用詩質的語言來寫一個時代的告別,帕吉魯把山留給山,再從山裡走出來,沿路不說「回頭見」,而是說「再見」,這是對時代的離別。

《殺鬼》的議題複雜,有國族、文化認同、新鄉土,文字則是被摺疊起來,讀者在閱讀時要把文字逐一剝開,才能理解背後賦予的多重摺疊的象徵密度。而《邦查女孩》既寫實又傳奇,文字滿溢山林氣息,這是一篇山野傳奇,書寫鄉土的新里程碑。

至於女主角古阿霞與男主角帕吉魯,兩人的身份也極有意思,是互為「轉譯」的對象。帕吉魯患有阿斯伯格症與緘默症,他的語言只有古阿霞能讀懂,而山林的話語,則是藉由帕吉魯轉譯給古阿霞,角色塑造十分有趣,不知道此兩人是否有何原型?

甘:

帕吉魯與古阿霞,在某種程度,是《殺鬼》中的帕與拉娃的轉世,彷彿前世今生的襯映。比較不同的是,《殺鬼》中的愛情是躲躲藏藏,而《邦查女孩》中的男女愛情,則是拳拳到肉的真槍實彈。

七○年代,台灣現代化的轉捩點

陳:

小說背景是台灣的七○年代,你也將「現代化」的經驗嵌入了小說之中,為何情景選擇此年代?

甘:

我在寫作的初期,苦苦摸索如何下錨時間點,總是下不到錨。我最初是將小說設定在六○年代左右,所根據的史實,是摩里沙卡(林田山林場)在民國六十一年發生森林大火,以及日本明治神宮的世界最大鳥居原木由台灣的丹大山輸出,若要符合以上史實,主角古阿霞的年齡會不符小說內在的需求。最後,我決定將時空打破,先不要管特定時空,而是把摩里沙卡融合為台灣山林開發的混和型平台,於是阿里山、大平山都是小說取材對象。此外,取材的歷史事件,也包含中日斷交、中美斷交、中共與美國建交,以及對花蓮後山有重大影響事件,那是北迴鐵路在一九八○年的開通。因此,我最後將小說的時間點,定調在七○年代末。

之所以寫七○年代,因為此時正是台灣走入現代化社會的轉捩點,如十大建設、鐵路電氣化等等基礎設施,經濟上升,加快了山林資源走向潰竭之路。時代的設定,決定小說外在的張力,這個年代的歷史成為小說的「景深」。

重新思索:台灣伐木業的共犯結構

陳:

我有感受到小說家藉由扭曲時空的力量,重回歷史現場。小說揭露了台灣現代化的過程,很有意識覺醒的意味,當然這種意識是後設的,二十一世紀的此刻重新去解讀當時。也就是,你帶著二十一世紀的眼光,回到七○年代,在構築小說的過程,也讓讀者理解當時的伐木狀況。例如台灣的林業史,曾經是個共犯結構,政府與業者是集體的山老鼠。

甘:

小說家的另一個能力,就是解釋歷史,賦予現代感。若要寫歷史小說,是否要完全遵照歷史?見仁見智。或者,用現代的眼光,帶著讀者去重新認識歷史事件。小說其中一位角色「素芳姨」,擁有現代登山倡導的環保意識,這種概念在七○年代還未普及,如陳明柔老師所言,當時的政府是帶頭砍樹賺錢的「山大王」,哪重視保育。我在小說添入這意識,是從現在觀點切入。

我讀過賴春標先生的報導,他是台灣重要的森林保護者,他找到泰雅老獵人傳說中的棲蘭山「扁柏神殿」。扁柏神殿非常迷人,我小說中「咒讖森林」有一部分便是依此創造。一九八八年,賴春標在《人間雜誌》發表了「來自台灣森林的緊急報告」,他深入丹大山林區,調查民間木業在兩千五百公尺海拔以上超限砍伐的違法行為,賴春標將此事詢問官員,官員卻支吾其詞。他因此下結論:這是政府與民間的共犯結構。隔年,迫使退輔會刪除了伐木預算。

因此,我對山林環境的關照放在小說,重返當時情境。來自丹大山林區的孫海是個吃素的人,做慈善事業,不過在那個年代,他是靠政府撐腰伐木。當時他從西部來到了小說中的菊港山莊,所講的一席話,代表了伐木工的無奈,以及森林砍伐不得不為的心境。

陳:

這種現代感,是小說家帶著文字扭曲時空、重新詮釋的眼光,回到現場。我也發現時空設定中,滲透在小說中意識覺醒的意圖,透露了你凝望台灣當代感的視角。閱讀的同時,也不會有任何的違和感,小說中的情節、角色都十分合理。

透明的文字,純淨的語言

陳:

除了賦予意識的再生,回望七○年代來構築小說,另外有一個重要的元素是:文字。

把大敘事、歷史事件嵌進小說的時間軸,要好看,卻不匠氣,很考驗功力。而你的《邦查女孩》則擁有很溫柔的故事脈絡,我覺得之所以會迷人,便是在於文字的氣氛。從你過往的作品中,能讀到很詩質的語言,也有俚俗、方言的運用,而新作品中的文字則很節制、很透明,你以往的文字具有多重摺疊的濃稠性質,但新作品似乎在告別那樣的文字風格?而這種語言透明的純淨度,則形成了閱讀流暢度的推進。

甘:

完成《殺鬼》之後,我在校稿出版時意識到,書寫風格會干擾某些讀者,閱讀進程會在某些地方會卡住、攪繞。沒錯,這就是風格。如果《殺鬼》重寫就不會寫成這樣了,然而時光無法逆轉,《殺鬼》停在不可逆轉的特殊風格。在寫《邦查女孩》時,我思考要採取什麼樣的風格,如果要與讀者有比較好的溝通,又要採取什麼樣的形式?寫了《喪禮上的故事》,那樣比較鬆軟的講故事方法,也影響到我。

《邦查女孩》最初始的文稿,共有四十七萬字,看來十分臃腫。小說完成之際就是另一個苦難的開始,因為要我刪稿,要幫女孩做減肥運動(笑),後來刪到四十二萬字。這過程反覆在哪要刪、哪要留,都是考驗。當我回想《殺鬼》造成的閱讀狀況,便痛快的幫《邦查女孩》削肉。我刪除不必要的枝節,包括將近一萬字的某章節,關於古阿霞與帕吉魯在南橫關山隧道的故事。當時辛苦寫的小說,在最後重新整理時,凡是意識到會卡到的細節,全刪除。

小說太長了,為了與讀者流暢的「溝通」,我也做了一些調整,如分行的方式更細緻,也多增加一些對話,小說節奏該快則快,該停頓則停頓。在主角兩人的動作上,則增加了彼此的「凝視」,因為在《殺鬼》中,動感很強,《邦查女孩》也有動感,但希望能讓讀者有多一點「凝視」的空間。

寫《殺鬼》背景即便是日治時期,我的語言調性仍是很現代感,我將自己定位為一個說書人,後設的敘事聲音,可以用一些現代感語彙,塑造閱讀時「時空既遠、腔調又近」的語氣。在《邦查女孩》中,我同樣使用一些現代的詞彙,例如,七○年代不會使用「八卦」這兩字,但小說中,我描述菊港山莊的女性長舌,還是「八卦」比較傳神;小說標題所使用的「PK」,也是現代語彙。我如何考究都無法還原七○年代的氣氛語言,就依照我設定的想法寫,但有個原則,在對話中不要使用現代才出現的語詞,當然也有誤用的。

我另一個敘述策略,則是在某些枯燥的細節,加入幽默口吻,讓小說變得有趣、有彈性。

陳:

《殺鬼》的閱讀上,可能會造成遲滯,一座一座的小山丘必須越過,不過也構成了甘耀明小說的旅程,你如同文字的魔術師,讀者必須要很專注,才能把文字打開,看到更多的意象。而你的新作品在文字經營上的節制與刪減,形成了閱讀上流暢的好看,對於小說中山林故事、愛情故事,都是必要的形式,《邦查女孩》的閱讀感受,與《殺鬼》是截然不同。對我來講,新作的語言飽含一種潔淨度、透明感,是小說迷人之處,尤其在描寫山林間,是一種「靜中帶動」的場景書寫。如一開始破題時,古阿霞在木瓜溪說到她族群的神話傳說,山中動物轉變成植物的有趣意象,即便是安靜的森林,也充滿抒情的流動質感。也因此到了結尾我非常感動,讀到某一位主角在休克前的夢境告別,決定離開森林,這一段極度抒情,感動人心。

甘:

我的登山導師歐陽台生,對於山林有非常深刻的感受,他曾在玉山國家公園做過幾年公務員,後來厭惡僵硬體制,要離開大山之際,內心惆悵,心想可能再也不會回去那個所愛的地方了,於是他從玉山頂花了三天走到塔塔加登山口,沿路跟所有認識的植物、動物、每一個往昔曾碰觸的事物告別,說再見。我聽到這個故事之時,充滿感動,多年後成了《邦查女孩》的結尾旋律。

對於小說中的結局,我思考了很久,所謂告別形式,究竟要怎樣寫呢?後來我採用了比較抒情的方式,跟森林的扁柏們告別,深情撫摸,角色帕吉魯選擇這樣的告別,人對自然多情,想必「青山見我應如是」。

在當代文學中,自我的定位

甘:

當時會開始寫作鄉土,我也不清楚產生的動念,或許是因為現代主義小說、酷兒小說、女性主義……等等類型,建立了經典,塑造了一道牆。作為創作者,要有所突破,只好找新題材與風格。不過在台灣,從三、四年級以來,精銳的小說家們都在寫嚴肅文學,我反而鼓勵七、八年級的小說創作者,不一定要硬擠到這舞台,當今的書寫類型很多,可以找到自己喜歡的方向。

甘耀明

東海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曾獲國內多項的重要短篇小說獎。出版《神秘列車》、《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殺鬼》、《喪禮上的故事》等,目前專職寫作,兼任靜宜大學「文思診療室」駐診作家、「千樹成林」與「快雪時晴」兒童創意作文班教師。最新作品為《邦查女孩》。

陳明柔

東海大學中文系博士。曾任教於暨南大學中文系、南華大學文學所、靜宜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兼系主任。現任靜宜大學台灣文學系副教授。曾主編《遠走到她方──台灣當代女性文學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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