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日 星期六

人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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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03 第5234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人間門

  人文薈萃

人間門
聯合報 吳鈞堯/

人間門 圖/達姆

吳建軍手凝力、眼專注,半矮著身,朝三合院屋頂擲。胭脂餅劃了道弧線,掉在屋瓦。胭脂沒有不同,投遞出去的力量不一,弧度也就不一樣。母親說,祈願大,胭脂就能拋上天,投給七娘媽用。小吳建軍半信半疑。偷偷摸走板凳上,姊姊跟弟弟該丟的胭脂,握緊了、念牢了,胭脂拋空,沒入漸起的晚霞中;人間與大自然的粉妝,混成一色。吳建軍一度以為,真飛上天了,待聽到胭脂落屋瓦,嘎嘎響,才知道今年仍沒把胭脂扔上天。只好,等明年了。

許多個明年,到了。吳建軍力氣變大,可扔得更遠,但吳建軍不扔了。吳建軍七夕時返鄉,見堂嫂祭祀七娘媽,想起小時候不僅虔信七娘媽,也相信灶君、雷神。有許多次不信邪,手指月亮,隔天耳背被嫦娥仙子,拿刀割裂。小吳建軍洗澡時,唉唉叫,疼哪疼哪,神不單是回應訴求與祈禱,祂也會生氣,給人間臉色。小吳建軍當然信神,住家內外,到處都是神,土地公、床神、火神、城隍、風獅爺、厲歸……

堂嫂中年逢產,怯生生喊小兒子出來扔。堂嫂懷孕時,驚慌莫名,都過了四十五,還生小孩,羞死了。堂嫂掩肚皮,照常出海下田。直到鄰居發現那不是胖,而藏有另一個心跳。小姪電視沒關,快步出、撿胭脂,嚷嚷地說扔哪兒扔哪兒?吳建軍想,是了是了,堂嫂自蓋透天厝,沒了屋頂。堂嫂也急了,隨便隨便,心意到了,七娘媽有保佑。

小姪扔了兩只,一朝透天厝,力不及上三樓平台,病懨懨跌地,碎作幾塊。小姪見狀,慘叫一聲,另一只投向屋外,落在不遠的草叢內。吳建軍忍不住說,別丟,看電視去吧。小姪一聽,滿臉欣喜,回去看卡通。

吳建軍與父母搬遷台灣後,許多習俗不見了。不再做發粿、蒸年糕,不再祭祀七娘媽。吳建軍每想起這個中斷的習俗,惆悵無比,少了母親的祭祀,七娘媽在無垠宇宙,可安好如昨?可還有胭脂抹?漸長,漸發現民間習俗,充滿人與神的悲憫。無論如何,七娘媽都已經是神了,但人間仍心疼七仙子與牛郎一年只有一會。人們看著神苦,人心跟著痛,而憐惜地祭祀。小吳建軍少理會這些,但在七夕那晚,他貪涼,睡枕庭院,遙看喜鵲連結成橋,不禁想,壯觀星海中,會有一顆星是母親的慈悲,會有一顆,是他投出的胭脂嗎?

堂嫂怪他,怎不讓小姪投完胭脂?吳建軍苦笑,剩下的他來丟。堂嫂微笑瞅著他,吳建軍手拿胭脂,不好意思投。輕咳說七娘媽住不慣透天厝,他去舊家扔。

七夕後,小吳建軍常架樓梯上屋子,躡手躡腳爬屋頂,找胭脂。有幾塊還在,數量總是不對。二伯母看到了,嚷著說爬那麼高做什麼?踩破屋瓦就糟糕。二伯母嗓門大,為了不讓她繼續喊,小吳建軍趕緊下樓。

小吳建軍以及吳建軍,都喜歡祭祀。小時候喜歡,是因為長長的苦日子中,必須透過神,才暫得不苦。初一、十五過於家常,未必加菜慰藉,而必須寄望難得的廟會跟祭祀。做醮是村內大事。家家戶戶於廟前擺上自家板凳,擺滿雞、鴨與魚。村落不過數十戶,數十條板凳的祭祀,終讓雞、鴨、魚等,蔚為喜色大海。為搭建戲台,供歌仔戲與布袋戲演出,做醮期間,村民拆大門、搭戲台。沒有大門,家家戶戶虔誠迎神,無論是〈樊梨花移山倒海〉、〈薛丁山征西〉,眾神與村民聚精會神,相偕看戲。神聞萬家香、人嘗人間味,天地一方,在燃不盡的三炷香中,各司其職。做醮完結,村民拆解戲台,迎回自己的門。這扇門,曾為天神的戲台。

堂嫂興致好,晚餐後,進臥房取相簿,翻閱照片。照片都有歷史了。黑白照、彩色照,數位時代以後,照片就少沖洗,二十一世紀以降,照片漸稀少。他看見佩佩的照片。她的小時候,吳建軍的長大後,一九八七或一九八九年,吳建軍帶相機返家,於堂嫂家的傍晚,斜陽進屋,照亮佩佩的半張臉。佩佩恰來得及長大,但來不及有未來,高中畢業,到台灣從事美容業,感情結難解,被男友殺害。吳建軍刻意翻快有佩佩的照片。堂嫂卻按住相簿,一張一張看,也看佩佩。說她個兒小,若有機會再長大,也高不了幾公分。堂嫂的雙眼瞇成一條線。吳建軍看著堂嫂,毋寧說,是看著那一條線。在那條線的後頭,佩佩可能還在。佩佩肯定是在的。堂嫂忘情凝視,忽抬頭,湊上微笑,說她常夢到佩佩,有小時候模樣、有嫁人以後懷身孕的。吳建軍與堂嫂面對面,發現堂嫂睜眼微笑,雙眼依舊一條線。瞇著瞇著。彷彿佩佩的走,也帶走了她身為母親的眼珠子。

線後的世界,吳建軍看不見,但堂嫂說它、想它,想跟吳建軍說,它們在。

吳建軍得趕緊離開佩佩。越是這般,佩佩越黏。她拉著吳建軍,嚷著叔叔,到我家吃飯。二堂哥與三堂哥的孩子更多。她們拉著一九八七跟一九八九年回鄉省親的吳建軍,到他們家晚餐。吳建軍像格列佛,為一群小手、小腳推移著。佩佩急了,嚷啊嚷。她聲小,吳建軍的漂移像湍流,擠過她、壓倒她。佩佩不示弱,高喊叔叔、叔叔。吳建軍吃一驚。堂嫂專注看照片,小姪看電視,堂哥新聘為駐海安全人員,守禦沙灘,在外頭拍散褲管積沙。沒有人喊吳建軍。是他自己喊自己。

吳建軍移了移位,有個東西滾出口袋。小姪眼利,七娘媽的胭脂,滾到地上了?吳建軍傍晚說要扔,跺到老家卻忘了。堂嫂說這樣不行,七夕就要過了,得到老家,焚幾炷香,鄭重把胭脂扔上天。小姪搶著說,要去自己去,這麼暗,他不去了。堂嫂嘟噥,道吳建軍從小記憶好,怎會忘了。傍晚,吳建軍回老家。老家沒鎖,門一推就開,卻不是以往的木門,而改鐵門。吳建軍記得曾拍下門板的照片。上頭壓釘著門牌「昔果山七號」。有一段時間,大門收置在三合院旁的柴房中,斜斜立、懶懶貼,彷彿它站累了,靠著牆休息。門板不在柴房中,哪兒去了?吳建軍問堂嫂,她也不知道。

快十點。在台北,這算早,在金門也不算晚。夜,在金門越來越短。宵禁時代,夜非常長。夕陽落,晚霞收,就是夜了。

嫂、弟兩人走進老家。吳建軍提到上回歸鄉,醉臥老家,趴在桌上睡一晚。堂嫂罵他膽大,莫再多喝了。吳建軍反駁,在自己家過夜,哪有什麼大膽小膽。堂嫂說,老家很久沒有人住了。而且,爺爺、奶奶、大伯與二伯夫婦,都在老家過身,吳建軍哈哈笑,說他、堂哥跟兄弟姊妹,不也都在老家出世。

吳建軍掏出胭脂五、六塊,擺案前,堂嫂俐落燃香,吳建軍舉胭脂過額,它們不再是人間製品,而是訊息,預備拋給天。吳建軍曾多次於農曆四月返鄉,參加後浦迎城隍。城隍非金門先賢,是宋仁宗寶元年間的進士蘇緘。宋神宗熙寧年間,蘇緘任雲南邕州知州,南方的交阯入侵,蘇緘率軍民固守,不久城破,蘇緘闔家自焚而死。宋神宗感於蘇緘奮戰而亡,諡號「忠勇」,後來,交阯再攻入桂州,宋軍不敵,節節敗退之際,見大批宋軍兵馬一波波湧進戰場,兵士邊殺敵邊喊「蘇城隍督兵來報仇」,一舉打敗交阯。蘇緘,宋朝人,他的忠義過千山、渡時空,來金門當神,人間的英勇,卻有著神界的威望。

迎城隍是金門重點民俗,政府與民間合心,遞傳承,也傳新意。漳州、福州,連武當山的神,都會師金門。吳建軍望著自家案前三炷香,好奇在他看不見的、聽不著的夜空,眾神聊前塵、談今事,回憶舊時光,以及更舊的時光。也許,還聊到當他們還不是神的年代。秦漢魏晉、宋元明清,他們安於一個農村或一座城市,也祭祀天公伯仔與七娘媽。若眾神閒聊,童年或許也是話題,因為在過了童年純真以後,他們發覺世界純真者並不多見。蘇緘與眾神,為人間留一炷純真,所以人們得舉香過頂,承認人間與人心,終有一點不足。

吳建軍手持胭脂,如小時候,走到中庭,扔上屋頂。力道再強,不過是人,人心忘了神,人力又豈能登天?吳建軍振右臂,胭脂拋高,難道力道大,越屋頂,落到後頭的木麻黃,所以,遲遲未聽胭脂落地?客廳燭光淺。一左一右,淡淡佇立神案兩側。客廳靜謐深。分前分後,後頭是神、是列祖列宗,前面是中庭、是吳建軍。燭光移映,他張大的嘴臉像鬼,堂嫂遲疑看著他,不知他在搞什麼鬼。她走到中庭,抬頭喃喃說木麻黃,樹一棵,金門滿滿是,有什麼好看。說完,警覺到許多年前,維修老家橫梁,樹被工人砍伐了,怎還有樹?

兩人寧可相信那是光影莫名,幻化成樹,怎能有一棵樹,白天不見,夜裡來歸?兩人相視一眼,從來只聽人死而為鬼,沒聽過樹死而為妖!堂嫂吶吶說,會不會是雲?吳建軍納悶,雲若長成一株木麻黃,風過咻咻響,不成妖了?晚餐時,他們都喝了些高粱,卻不可能醉。堂嫂慫恿他再扔一塊胭脂試試。吳建軍摸索手中胭脂,奮力拋。吳建軍下午遍尋不著的門,忽然掛在樹梢,只不確定上頭是否掛著門牌。胭脂即將擊上大門時,門忽然打開,胭脂失蹤影,了無聲息,不知真的拋上天,還是掉入妄想。

門開處,兩人看見一道熟悉的背影。身軀厚、鬃毛豎,不是廟前的風獅爺,還會是誰?廟前的風獅爺,朝向海;門後的風獅爺,眼前沒有海,卻比海更深更寬。祂的眼前,黑無盡、墨無光。吳建軍想起醉臥老家時,曾在夢中撞見風獅爺。當時,他走近風獅爺,見祂的口中的定風珠,無力自轉。唰唰唰。風獅爺跟他說話。吳建軍大驚,儘管疑在心頭,卻難與他人說。這回,有堂嫂為證,證實他不是作夢。堂嫂低喊一聲阿娘喂,抓著吳建軍,轉身就跑。

吳建軍不讓她快翻過這一頁,伸食指到嘴唇,促她噤聲。他們聽見門的後邊、風獅爺的前頭,遠遠有人喊著「……阿……母。……阿母……」。堂嫂忘了恐懼,自言自語,佩佩在喊她。堂嫂的眼,瞇成一線,此刻光亮乍現。她的心肝佩佩果然沒死。說著,就要架樓梯,爬屋頂,闖進那扇門。他們這時才發覺,不知何時,兩人輕飄上,站在風獅爺後,離地不知是兩層樓高,還是兩里遠。吳建軍見堂嫂心神亂,握她手,捏她掌心,分辨說那叫喊聽起來,像阿母,又像羊母……堂嫂說不管不管,她一定要找到佩佩。他們想,離地這麼遠都摔不死,往前走也不會有事,走著、跑著,始終搆不著風獅爺,彷彿神再怎麼慈悲,與人始終分隔兩界。

吳建軍與堂嫂不知追逐了多久。也許一天、也許一年,他們氣喘吁吁,卻不願放棄。

風獅爺究竟看著什麼呀,知道他們在後頭追趕,並不回頭等,或拉他們。堂嫂快六十了,喊說休息,別再追。他們不追,風獅爺也不飄移,定定看著前方。前頭路,比宵禁還暗,能有什麼光?能有什麼景?堂嫂跪著喘息時,吳建軍看著風獅爺的凝視處。暗中,不只是暗,而有暗暗的影,在前邊移。一旦看見暗影,它們就不暗了。吳建軍以為暗處盡頭,是一株木麻黃,卻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樹。樹幹寬好幾公里,樹身筆直,吳建軍看不著樹葉,無法辨識那是什麼樹。他看見一隻手掌從樹底下伸出來。平放,跳下許多奇怪的連體人。兩個少年,分別騎著龍、跨著虎,從下邊飛上來。騎龍而坐的少年,身後還坐著少女。連體人數十個,跳下樹幹後,巨掌搆著樹幹,巨人爬上樹。沒有頭的巨人,前胸乳的位置,撐開兩隻眼。吳建軍嚇壞了,扶起堂嫂,急切地說,妳妳妳……看見了嗎?

堂嫂反問吳建軍,你聽見了嗎?連體人,以及那對男女,說他們要登天梯,找天帝。

吳建軍看見,也聽見了。他們遠遠看過去,像兩團光,他們的聲音,在很早很早以前,當他病了、困了,耳畔便有細碎,便有光影。吳建軍問堂嫂,認得那兩個少年嗎?堂嫂不認識,覺得他們與吳建軍很像,改口問,若吳建軍就讀國中的孩子,長到高中,該與他們非常神似了。

吳建軍忽然想到,難道那是他睡夢中見過的哥哥?母親說,他們生下不久就死了,難道並未早夭,而與龍、與虎等神獸,結伴爬天梯。難道他們就叫作吳可端、吳可莊嗎?吳建軍往高處看。暗處隱、暗處亮,樹身往上、再往上,依稀可見宮殿樓宇。彷彿宮崎駿天空之城上,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力量,把故宮或紫禁城,蓋建其上。樓後紫光做,如一只扇,岔開、分散、拍動,拉得極遠,滿滿整宇宙。他想起蘇軾云,天上樓閣大約就是這樣吧。樓閣有時近,不過就是巨人的高度,等他們爬上,又忽然變遠。樓有時候遠。吳建軍雙眼瞇成線,又皺成一條線,才在視線的極限,看見樓閣。樓搖搖欲墜。有時候乾脆倒了。紫光本散向八方,這時反從八方收攏。吳建軍吃一驚。樓倒、光散時,巨大的樹、大哥二哥口中所稱的天梯,從頂端漸漸枯萎。他們不知道。龍、虎跟巨人也不知曉。仍一貫往上爬。

吳建軍看見大哥——是的,有什麼不可以,他是大哥,就是吳可端,牽女孩的手,朝人間、朝洞開的門,向著風獅爺跟他,喊著「阿母、阿母」。二哥,是的,有什麼不可以,另一個少年是二哥、是吳可莊,跟著喊「阿母、阿母」,聲音迴蕩間。吳建軍激動不已,在他看不見、聽不著的所在,他的兄長努力爬天梯,只為了登高,喊一聲「阿母」。吳建軍想呼喊回應,但總不能跟他們一樣喊「阿母」,而喊「喂」又沒禮貌。有什麼不可以,就喊「大哥」、「二哥」。吳建軍拱雙手高喊,沒料到聲音一出,瞬間默了。試了幾次,還是這樣。堂嫂氣息歇,吳建軍看見的、聽到的,她都知道了。堂嫂想起三嬸、吳建軍母親,少婦時曾孕兩兒,卻都不幸夭折。比起他們,佩佩還幸福多了。她應吳建軍要求、也應自己希望,站起來喊。她希望那幾位好心人,能跟她說看見佩佩了。堂嫂喊著「阿弟、阿弟」。樹那邊,竟爾回音,「阿母、阿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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