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0日 星期日

【文學相對論】楊照VS.馬家輝 (四之二)男男之愛,以及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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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楊照VS.馬家輝 (四之二)男男之愛,以及恨
孫維民/病房裡的事
【極短篇】鍾玲/遠和近
【剪影】梁正宏/不遠的遠方
幾米/空氣朋友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楊照VS.馬家輝 (四之二)男男之愛,以及恨
楊照、馬家輝/聯合報
四十年前,如果沒有林懷民或白先勇的小說,我恐怕連要面對兩位最要好朋友的真實困擾,都找不到力量吧!……

馬家輝:忽然想起他的臉

《龍頭鳳尾》寫的是男男之愛,以及恨。創作過程裡常有猶豫:該不該讓男主角陸南才come out?或是說,到底遭遇什麼處境他才會come out?一旦出櫃,他的處境又有什麼改變?最重要的是,他會更快樂嗎?

出櫃終究不是容易的事情;出櫃之後,快樂與否,也實難說。

在創作的猶豫裡,我常想起一張臉。是小C,卅二年前的台大校友。跟我一樣,他亦從另一所大學轉入台大念二年級,亦同修好幾門課,大三那年還一起在新店中央新村租屋分房同居。他是從高雄來的「土仔」,我是從香港來的「港仔」,兩人分別用台腔國語和港腔國語溝通聊笑,騎著腳踏車到處遊玩吃喝,相處甚歡。小C長得唇紅齒白,眉目清朗,言談舉行皆甚「娘娘腔」,我常暗猜他是同志,但沒有直接探問,他也沒有親口道破,直至大四那年的雙十節,深夜裡,我們騎車從新店直往台北,秋風習習迎臉吹來,像游泳般暢快,他忽然舉起雙手,挺直腰背,仰臉對著黑沉沉的天空朗聲高喊:I am a happy gay!

路上無人無車,只有我的腳踏車在他的腳踏車後面。望向小C的背影,我可以猜想他臉容上的快樂。但我相信他並非為了對我說,而是,對天,對地,對自己。

這亦算是一次小小的出櫃吧。臨時的,暫時的。小C有了剎那間的解放。然而事後,他沒有再提任何同志話題,以前是有的,用開玩笑的口吻,用八卦式的口吻,總有聊及男男之愛與之恨。可是在那夜之後,不知何故,他反而把自己收藏得更深,避開所有關乎同志的戲語與調笑,我一提,他即沉下臉,彷彿我觸犯了他的禁忌。再其後,他隨便找個理由,搬走了,從此跟我相忘於江湖,消失於另一個我毫不熟識的世界。他在我面前走出來了,卻又在我面前走開去了。

OK Cupid創辦人克里斯汀.魯德曾寫《我們是誰?——大數據下的人類行為觀察》(Dataclysm:Who We Are( When We Think No One's Looking) )一書,用所謂大數據分析美國男女女男的網路行為,當論及closet gay處境,他說:「過去的『痛苦指數』是用通貨膨脹率+失業率。而我認為,社會版的痛苦指數,要看的是有多少比例的人口必須隱藏起來無法做自己。這種情形沒有益處,只會造成痛苦。」

其實,做自己,不做自己,Life goes on。做自己有做自己的難處,現實的生命畢竟不是虛構的小說。

楊照:其實他不是

比你的記憶更早一些,將近四十年前,國中三年級,分班後,我原來的死黨都沒分進升學「好班」,只好另起爐灶重交朋友。沒多久,因為玩吉他的關係,和會彈鋼琴的H熟起來,又因為H,和他最要好的J也一併熟了。有一陣子,就老是三個男生同進同出。

H和J家境都很好,都有自己房間,房間都很大。因而三人常常約在他們家中一起讀書或玩音樂,一整天窩在房間裡。我孤僻,不習慣留在別人家裡吃飯,晚飯前一定要離開,我走了,他們兩人繼續混下去。

到了聯考前一個月,H突然約我在開封街的「東一排骨」見面。苦著臉,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聯考前他不會再跟J單獨見面,央我去跟J轉達。理由是……是他對J說不出口的理由──他害怕J看他的眼神,他確定J對他的感情不對勁。

唉,這真是難啊!他自己都不敢說的,推給我去說?沒辦法,衝著朋友義氣,只好硬著頭皮答應。失眠一夜,想了個辦法。我找了J,將林懷民的兩本小說《變形虹》和《蟬》交給他,拜託他一定要看〈安德烈紀德的冬天〉和〈蟬〉,然後告訴我他的想法。

兩天之後,又再硬著頭皮到J家裡去,在他的房間裡,他什麼都沒說,就哭。我試探地說:「H他不是。」J點頭,趴在床上哭,哭了很久,然後突然堅決地抬頭看我,說:「你可以幫我跟他說嗎?說:我也不是。所以考完試我們還是可以一起。」

我還是只好答應。然後一陣茫然襲來,我霎時弄不清楚我們到底在說什麼?什麼「是」、什麼「不是」?那是什麼?男人和男人間的愛,有那麼容易用「是」或「不是」回答的嗎?感謝這兩位少年時的朋友,幾十年來,我沒被這種簡單的「是」或「不是」騙過。重點不在這裡。而在那獨特,不理會平常身分規範的愛。我想這也是你在《龍頭鳳尾》裡要寫的吧?在於身分之外,無法由身分來決定的愛。

馬家輝:幸好你也不是

兄弟,太好笑了,你果然注定要吃文藝飯,竟用這麼文藝的方式去排解好友之間的曖昧關係。換作是我,會對H說:「我不要!要說,你自己去說!萬一J愛上我,怎麼辦?更糟糕的是,萬一我也忽然愛上他,怎麼辦?」

就算真的去說,我也不會帶書,只會對J道:「愛情沒法勉強,H不是,那就算了。而且,即使他今天不是,亦不代表他永遠不是。你若是真愛,大可用心去追他,他明天不見你,下周或見;下周不見,下月或見。男人追男人,跟男人追女人的技藝其實一樣的。心誠則靈,用誠意打動他,關門在家裡哭哭啼啼,有個屁用?放膽去追他。愛情是要追回來的,而且,必須追回來,才會珍惜,才有意思……」

你沒勸他繼續努力,反而暗示他就此止步,搞不好等於無意間扼殺了一段天轟地烈的男男之愛。你可能是大罪人啊,楊照!

當然,這是有風險的。萬一你說得過於動人,J用淚眼看著你,愈看愈感動,愈感動愈喜歡,然後縱身撲前,把你一擁入懷,而你,竟然亦被感動,由不是變成是,或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變成確定自己非常是,那就沒有了你其後的即已成事實的愛情故事,也就沒有了今天的年輕而傑出的鋼琴家李其叡了。這可不行啊。

為了我們的音樂享受,嘿,我們應該慶幸,你沒有是。

楊照:我從此捨不得離開文學

家輝,還好你沒有用這種態度寫《龍頭鳳尾》,這是不管歷史背景,硬將四十年後的觀念套加在我四十年前的經驗與記憶上啊!

四十年如果有意義,不正在於產生了相對寬廣的愛情態度,可以不用那麼簡單的「是不是」、「愛不愛」來看待愛情?人本來是複雜的,但經常我們害怕人之所以為人的複雜,會自欺地用些模子來逃避複雜,簡化複雜。男人愛女人是正常,男人愛男人就不正常,不過是其中的一塊僵化模子。愛情就只分、只問愛或不愛,不理會愛與不愛的兩端之中,有多少模糊游移,是其中另一塊僵化模子。還有,認定男同才會、才能愛男同,不是就不會愛,那不也是一塊僵化模子嗎?

文學的存在,對我來說,最大的意義就是不理會模子,還原複雜,往往藉此而打破了模子,或至少給予人忽視模子的勇氣。四十年前,若沒林懷民或白先勇的小說,我恐怕連要面對兩位最要好朋友的真實困擾,都找不到力量吧!

不,我無法同意你,不是我注定吃文藝這碗飯,沒有這種事。而是因為我年少時就得助於文學,體會了文學對於生命的作用,以至於我從此就再也捨不得離開文學了。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

楊照vs馬家輝 「個人與歷史」 敬請期待!


孫維民/病房裡的事
孫維民/聯合報
處處是戲,真情就很稀罕了。病人若是糊塗,以為這個人或那個人真情流露,那也就罷了。糊塗的人有糊塗的幸福。若是病人頭腦清明,心裡在意,那就很糟糕了。看著那個人這個人在面前演戲,病人多數也只能配合……

1.病人也許可以下床走動,也許不行,但只要頭腦清楚,就擁有最多的時間及最佳的視角,體會周圍進行的一切。在許多方面,病人都有異於所謂的健康的人,就像兩片小拼圖,分屬不同的圖案。或許他們自己也會驚訝:現在可以在病房裡輕易察覺的現象,為何過去幾十年都視而不見?不管是否願意,他們自己變成專注敏銳的學生,大量且快速地吸收知識。

將死的病人應該是成績最好的學生。那些知識也許龐大深刻,也許難以接受,他們完全無能為力,只能夠面對和顫慄。不論如何,死亡會獎賞他們。

死亡的獎賞是什麼?生者無從得知。生者知道的事一向不多。

2.有一次,隔壁床是一位住在山上種果樹的婦人。她入院時一個人,前三天也沒有親人探望,只有幾個鄰居來過。第四天傍晚,一個體面的中年男子進來,叫了她一聲「媽」,隨後向她解釋她現在的病情:「你的狀況叫作『橫紋肌溶解症』。因為肌肉受損,釋出崩壞後的物質進入血液,其中某些物質,例如肌球蛋白,濃度若是太高,會對腎臟造成損害,導致腎衰竭;如果濃度不高,幾天內通常都會痊癒。治療方法主要是靜脈滴注……」

他的母親張大眼睛,頻頻發出「噢」的聲音。不過,她應該聽不懂那些醫學名詞。除了不停地說「噢」,她完全無法回應。中年男子解釋完畢,接著提出注意事項,希望他的母親切實遵循,以便早日康復。他持續說了十幾分鐘。婦人躺在病床上,張大眼睛,不敢變換姿勢,像小桌上僵硬的瓶罐碗筷,十幾分鐘。

3.照料老病的親人令人悲傷、憤恚、悔恨。糾結複雜的心理,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清楚。衰老是不歸路,終點是死亡。路途中,老人的狀況不會越來越好,只會越來越糟。不僅肉體如此,精神也是。老人通常固執、易怒、脆弱,病了更是如此,陪在身邊的家屬往往成為發洩的對象。也有可能,某天,他們完全失智了,徹底擺脫了這個世界的禮俗及法律,可是身旁的家屬沒有。家屬必須持續扮演晚輩的角色,服侍不再能夠講理的長輩。

我在藥局遇到那位照顧失智母親的婦人。她非常自責,總覺得她沒有做好,讓她母親跌倒不治。她的自責應該是真的,因她沒有必要向我說那麼多,而且那麼激動。

她有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據說,他們都很忙,不克照顧母親。那三個人會自責嗎?不太可能。即使會,那種自責也是空洞的吧。他們未曾經歷照顧的過程,那些重大或瑣碎的事,那一段變形的時間。他們缺乏自責的原料。

4.普通病房的探病時間自由,訪客愛留多久都可以。不過,在探病前,訪客大都已經規畫好了時間長度。一位多次進出病房的婆婆告訴我:「四十分鐘啦!」她說,訪客雖然身分不同,甚或互不認識,但他們停留於病房的時間倒是頗有默契。時間太短,顯得誠意不足;太長了,他們自己受不了,會露出破綻。

在這四十分鐘內,帶小孩子來的最聰明,她說。孩童是社交場合的萬用工具,可守可攻。四十分鐘一到,訪客就會找個理由,起身作勢,最後一句話通常是「你好好休息」,或者「不打擾你了」,然後逃走。

5.住進病房的衰事之一是遇到自私的室友。有些病人──不管生的是什麼病──在病房裡,必須時刻打開電視,彷彿那比任何治療都重要。對於這些人,未被使用的電視實在是太大的誘惑,不下於伊甸園中的禁果。他們非要掌握遙控器、選擇頻道、調整音量不可。即使他們暫離病房,例如去照X光、超音波掃描、做胃鏡或大腸鏡,電視也會保持運作。跟這種病人成為室友,只能自嘆倒楣。信佛的人會說,那是前世結下的孽緣,回來討債的;有錢的人則可能編個理由,轉至單人病房。

6.病房裡充滿戲劇性,就像八點檔連續劇。不過,前者是真實的人生,所以更加隱晦不明。演戲天分人人都有,絕不限於演員。醫生、護理師、看護工、外勞、家屬、訪客,眾人在病房裡進場、走位、說話、動作、出場。牢騷滿腹的不一定壞,溫言軟語的不見得好。真真假假,層層疊疊,總有暗影,難以透明。就像歌詞說的:「我無了解你,親像你無了解我。」

處處是戲,真情就很稀罕了。病人若是糊塗,以為這個人或那個人真情流露,那也就罷了。糊塗的人有糊塗的幸福。若是病人頭腦清明,心裡在意,那就很糟糕了。看著那個人這個人在面前演戲,病人多數也只能配合。演員一走,病房又恢復了安靜。如此安靜。若是細聽,應該可以聽到內臟破裂。

7.醫院的看護工採十二小時輪班制,每班二至三人,負責這層樓的所有病房。她們程度普遍不高,說話內容大都和錢有關,其次是孩子、旅遊和男女問題。護理站管轄她們,她們管轄外勞和私人看護。

有些看護工已經工作十多年,生病的景象,她們見過很多。稍微熟了,她們會說:「又吐了。不太妙。」或是「多喝蔓越莓汁,擦屁股要注意。」她們工作辛苦,半天之內,很少可以充分休息。

她們當中少數幾個,或許資質使然,或許看多了荒謬悲慘的事,也會思索一些根本的、形上的問題,甚至能夠達到某種豁然的境地。只是,我發覺,那種豁然時常接近虛無或瘋狂。為了避免瘋狂和虛無,她們有些轉向宗教,有些決心賺得更多。

8.以下是我在病房遭遇的事:

婆婆八十歲,因為尿道感染住院,負責照顧她的是一個外勞,名叫阿蒂。婆婆只有一個兒子,很少回來,媳婦則從未露面。她的所有事情──灌食、吃藥、化痰、翻身、擦澡、大小便──都由阿蒂包辦。

如同所有的外勞,阿蒂有一支智慧型手機。由於雇主不常出現,婆婆又不能動,阿蒂可以自由自在地使用手機。在病房內,她會收斂一點,畢竟還有護理師、看護工、清潔工、其他的病人、家屬、訪客。不過,每晚八點之後,她就沒有顧忌了。一直要到半夜,她才會停止講手機。

阿蒂四十多歲,離婚以後,女兒跟她。她大概還想再嫁,晚上交談的對象都是男生。有一天我問她:「你在跟誰說話啊?」她答:「我男朋友,在新加坡工作。」隔了兩三天,她告訴我,她在高雄的男朋友要來看她。她有幾個男朋友呢?我沒有問。

在醫院裡,阿蒂認識了另外幾名外勞。她們介紹她去一家印尼商店購物。有一次,她回到病房,興奮地秀給我看一對手鐲。我先誇讚漂亮,隨後問她花了多少錢。她說六千。我的反應直接而坦率:「那麼貴!」她顯然很不高興,帶著輕蔑,說:「明年我回去印尼,這個可以賣很多錢,比六千多。印尼商店老闆說的。」

9.以下是另一件事:

奶奶是北方人,七十五歲,感冒引發肺炎。爺爺每天早上九點半到醫院,中午再搭交通車回家。為了充分照顧奶奶,爺爺雇用了一名看護。

這名看護六十歲(她自己說的),年輕時嫁給一位老榮民,所以才來台灣。她老公切除了胃,每餐只能吃一顆水餃,但還活著。她每天中午和傍晚都會離開病房一陣子,據她說,是要回去給老公弄飯。

爺爺也是榮民,與這名看護的老公還是同鄉,兩人可能因此有些交談的題材。他們聊得很投機,一起穿越時間和空間,每天一個上午似乎不夠用。奶奶也發現了。有一天黃昏,爺爺回家了,看護也不在,奶奶突然自言自語,又像在問我:「他們聊得那麼起勁?還試戴彼此的老花眼鏡!」

那名看護曾經說,她老公九十多歲,也活不了多久了。奶奶當時回答:「到時再找個伴吧!你還年輕。」奶奶非常善良,幾乎是天真的(善良的人若不天真,又怎麼是善良?)。

我們出院那天,我跟奶奶道別,祝她早日康復。我還想跟她說些別的,終究沒有。我有什麼權力干預呢?況且,我的觀察與直覺可能是錯的。希望我是錯的。


【極短篇】鍾玲/遠和近
鍾玲/聯合報
馮麗平靜地對他說:「趁我們還沒有固定,還是恢復做朋友吧,你沒事的。」

他舒展眉心,帶著點詫異說:「就照妳的意思。」他們心中想,她怎麼這麼平靜,她是不是有知心術,裝難過也逃不過她的眼睛。

不少馮麗的朋友都覺得她很了解自己,常能道出自己內心的喜悅或悲傷。其實都是因為馮麗有輕度遠視。兩人相約,對方還在三十公尺外,馮麗就看到對方了,對方臉上的表情、肢體動作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在沒有防備下,獨處時的表情。也難怪馮麗知道朋友的內心狀況。

這兩棟二十多層高的大樓遙遙相對,中間隔著兩條小街,兩條小街夾著一列四層樓的透天厝。所以兩棟大樓像是兩座小山峰,中間隔著個狹谷。馮麗家住十樓,對面大樓十樓上下的那幾層,只要不拉上窗簾,她都看得見裡面的人在做什麼,馮麗大學二年級搬回家住,把房間的家具重新布置,書桌放到窗前,做功課有事沒事就抬頭看對面遠遠的大樓。她發現臥室的窗簾絕大部分是所有時間都拉上的。客廳的窗簾常是打開的,想是人不喜歡籠中鳥的感覺。尤其是客人一多的時候,水晶燈輝輝煌煌,更有向對面大樓展示的意味。如果客廳裡是一男一女,常常沒多久窗簾就拉起來了。

對面的十樓有一個客廳從來不拉上窗簾。裡面一位老先生,一位老太太,除了吃飯睡覺的時間,都在客廳,是一對老夫老妻,家具的質地不錯,但很樸實,天花板上是一個月亮一樣的大扁圓燈。右邊牆有一片大電視,電視旁是大門。正對著馮麗是一張小沙發,牆下是一張大沙發,米黃色應該是真皮的。他們的位置也是固定的,丈夫坐大沙發,太太坐小沙發。

看了半天,馮麗從來沒有看見他們夫妻一同坐在大沙發上,有一次老太太接對講機後下樓,帶回來一封信,她拆開信看完,遞給老先生看,然後坐回自己的小沙發,兩人說了幾句話之後,又繼續看電視。除了看電視,老先生會看報紙,老太太會講電話。馮麗想,人到老了生活大概就是這般單調。自己父母現在正當壯年,忙到她很少見到他們。

馮麗發現半年來,這對夫妻從來沒有身體的接觸,茶都是老太太端出來,她只把他茶杯放在茶几上。也許到有一天哪一個中風了,另外一個人才會扶對方,抱對方。每星期有兩次一位中年女人帶菜來,打掃清潔。他們好像沒有朋友。舊曆除夕前幾天,馮麗一直注意有沒有子女回來,一直沒有人來。

除夕那天,馮麗跟著父母去爺爺奶奶家吃年夜飯。一回到家就往自己房間跑。那客廳裡有五個人。老夫婦還是坐在他們自己的沙發上。老太太沙發後面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雙手環在老太太胸前。老先生的旁邊坐著個高個頭、白皮膚、棕色頭髮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坐在地上,玩放在茶几上的平板電腦。馮麗想一定是定居國外的女兒帶著丈夫、兒子回來過年。接下來五天,客廳的進出頻繁,一家五口同進同出。五天以後,客廳回復了二老的清寂。

一天傍晚馮麗帶系上兩個女同學到自己家附近吃火鍋。旁邊一桌有兩個人坐下來。那位老太太身板很挺,那位老先生很高,有點駝。一看身形和坐下的姿勢,馮麗就認出他們是對面客廳裡的老夫妻。他們的對話,聲聲入耳,馮麗想這不是因為自己耳力好,而是因為兩位老人家重聽,以為對方也聽不清楚。

老先生吩咐老太太:「不要叫牛肉片,不要叫豬肉片,叫羊肉。電視上說牛肉是紅肉,對身體不好,豬肉吃了容易瀉肚子。」

老太太說:「好,好,吃的聽你的。囡囡說孫兒冬天流鼻涕,以前囡囡小時候流鼻涕,你叫我用滾水煮薑,給她泡腳,對吧!」

他說:「是生薑,還要放蒜。對,告訴囡囡做給孫兒泡腳。」

她說:「囡囡怕小孩不懂中文,想暑假帶孫兒回來參加兒童夏令營,你覺得呢?跟丈夫分開兩個月太久了,何況是老外。」

他說:「妳說得對,男人不能放著長時間不管。我們兩個,除了我出差兩、三天,天天都在一起。其實我也不放心妳,我出差時,以前追妳的同事有沒有約妳吃飯?」

她說:「哪有這種事?」

馮麗回頭看她,遠看姣好的五官,眼角刻了魚尾紋,頰上有幾點老人斑,但她嫣然的微笑有那麼一點保留,有人約過她嗎?馮麗想,原來他們的世界不清寂,有了聲音,有了念頭,這世界何其豐富。


【剪影】梁正宏/不遠的遠方
梁正宏/文/聯合報
我急於尋找一個地方:屋舍儼然,芳草鮮美。即使那地方叫作遠方,也好。

我急於尋找一個地方:屋舍儼然,芳草鮮美。即使那地方叫作遠方,也好。

為這,我不辭千里,四處探訪新奇,把疲憊留給家之後,再眺望下個旅行。

近日我帶著全家前往西班牙,在阿爾罕布拉宮裡,穿梭畫棟雕梁,欣見光影流動,鏡映水面風中,不知天上人間……不意,家人卻沒有露出預期的驚豔神情。

「不喜歡嗎?」我好奇地詢問。

「美是美啦,可那是別人的家!」小女兒搖搖頭說。

我驀然一驚,不禁回想起這一路,家人的倉促進食、疲於奔走與無法安睡。家,雖位於不遠的遠方,然恬適安好,何嘗不是一種尋找?

把回家當作一種旅行,也好。

(本欄歡迎投稿,文長以300字為度,附照片一幀,稿寄:lianfu@udngroup.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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