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能重來,否則沒有比「聽」孩子的話更有價值的事了。我們大人的「心」像「腳」,不見天日,不敢見人,窩著,悶著,日復一日承載著不可承受之重,長了老繭,而透過孩子的眼睛,可以讓我們的「心」不再像「腳」一樣終日負重、在歲月中龜裂,而是重新回到胸膛,怦怦跳動,讓我們重新再聽到世界……
「貓的錯,都是人的錯」,這是動物醫師責備我的話,我很以為然,敬謹受教。但是,說得容易,每次看到我新收養的黑白貓「卓別林」在角落放的一坨坨屎時,我還是忍不住捶牆,動心忍性半天後,才能面壁思過:我到底做錯什麼?
女兒覺得我把貓寵壞了,我欲辯忘言。中年以後,我越來越覺得「人生是以服務阿狗阿貓為目的」,將入老年,人生準則又添一項:「女兒的話,老母要聽」。女兒會教訓媽媽,她們覺得事態嚴重時,更是會用一種很冷的語調,表示不容狡辯,即使是用line,依舊寒氣逼人,「媽咪,卓別林太沒家教了」。這不是罵貓,是罵主人,敝人在下我。居然。我舉目四望,憤憤不平,居然有人敢說我不懂家教,親友無不讚我兩個女兒家教甚好,而居然有人說我不懂家教,而那人是女兒。
我看了一眼卓別林,此刻牠正貼著我腿,睡得香濃,尖嘴猴腮,長長的尾巴圈住自己,不論我怎麼撥弄牠,牠都像一團泥,眼睛都不睜開,牠是如此信任我,到處放屎,不就是一種「放心」?我相信牠是在留「簡訊」給我,只是我駑鈍,鴨子聽雷。
小女兒沂沂是我的百憂解,貼心甜蜜,但她初來人世報到時,像個憤世小霸王,吃飽睡飽之餘,直扯喉嚨,怒啼不已,有時還哭到吐。她睡很少,我坐月子期間,沒有一覺能睡超過兩小時,痛苦不堪,後來發現讓她趴睡在我身上,聽著我心跳,便會安靜下來。磨合期結束時,她已三個月大。
我們母女之間,祕訣應該就是「聽」。聽對方心跳。
大人常跟孩子說,「囡仔郎有耳無嘴」,要他們閉嘴,多聽少說。我的經驗恰相反,大人若能多「聽」孩子說話,尤其在他們的無聲之處,將一新耳目。
涵涵是我第一個孩子,她的眼睛讓我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有一天,吃水餃,她在自己盤子裡挑弄一只肥滾滾的餃子,玩了一會兒,突然冒出一句,「餃子,像雲」。我不禁驚嘆,是啊,不論顏色、形狀,一個個餃子就像一朵朵雲,當初古人怎麼能把這麼簡單的食物做得這麼美,而一個三歲孩子看了出來。
有一天,我們帶她爬山,山不高,但那應是她第一次走有坡度的路,對她短小的腿有點吃力,半個多小時之後,她問,「為什麼一直上一直上?」我還不知怎麼回答,她接著問,「以後會不會一直下一直下?」我說,「有上就一定有下」,答完之後,我心一震,這不是人生嗎?她再問,「如果不上不下呢?」我說,「那就是選擇了。我們可以選擇不上不下不走,就不會累,但是,只能看到平地或眼前的風景,不知道高的地方如何。若我們繼續往上走,最後必然要往下走,上面或沿路風景可能不錯,也可能無聊,但你去過了,看到了,知道了」。我那時才三十多歲,二十多年後,我在職場、婚姻身心俱瘁,她充滿禪機的問話在我心裡不斷浮起,而當時她還不到五歲。
天真之處,自有天機。童言童語,有時也好笑。
小孩一定會跌倒,這是人生定律。有些孩子跌倒後,賴在地上,打滾尖叫大哭,常見一些父母一邊跺地一邊安撫孩子,表示是地「壞壞」,要「打打」,它不應害他跌倒。我都說,「沒關係,人生難免會跌倒」,站起來,拍拍衣服,若太痛了,哭兩聲。人生有許多無可如何之事,無論如何自修或小心,就是會發生,若發生了,不要怨天尤人,「人生難免」遂成我們親子對話的一個句型,「人生難免會流血」,「人生難免會痛痛」,「人生難免會發燒」。
有一回,我們去烏來雲仙樂園玩,雲仙年久失修,反而有其清新及素樸,但廁所令人倒吸口氣,涵涵望之卻步,我抱她進去,她腳蜷起來,始終不肯落地,我只好抱著她上,我本來就手無縛雞之力,何況抱著她還要半蹲,我又好氣又好笑,一笑,手就抖得更厲害了,好不容易辦完事,我抱她出來,回頭一看,本來就一片狼藉的廁所,現在被她噴得更不堪,我羞急攻心,脫口而出說「你看看你」,她很鎮靜的整理衣服,「人生難免要尿到地上」。山林的草木鳥獸大概都聽到我忍不住的狂笑。
「人生難免」,她們若習慣了這種人生句型,逆來即可順受,諸事不驚。但她們小小的肉身仍是要一次次去承受衝擊,讓我經常有感。沂沂四、五歲時,我們去墾丁海邊玩,大浪一波波打到身上,大家都又跳又叫又笑,尤其是每次浪打來時,沂都一屁股跌坐到水裡,滑稽的樣子逗得我們哈哈不止,她也一直笑,但我發現她每次跌坐地上大笑前,小臉滿是驚惶,我蹲了下來,拉著她手,恰好一陣大浪打來,我也一屁股跌坐下去,這才知道當身高矮如她,承受的海浪力量和我們高高在上如此不同。
我們常站得高高的,對孩子指手畫腳,其實,當我們蹲到和他一樣低時,才會知道,若有一件事讓一個孩子驚惶或落淚,對他來說,其嚴重性不亞於讓我們大人驚惶或落淚的那件事。
沂小時很不好帶,常哭,哭是因為她有意見要表達,但她還不大會講話,有口難言,一急,只好哭。譬如,她一歲多就很不喜歡坐嬰兒椅,若吃飯時硬要把她放嬰兒椅,就像打仗,翻、滾、踢、蹦,大哭,她絕不就範,我們只好用板凳放在餐椅上,讓她跟我們一般高。她也常把嬰兒用的湯匙丟在地上,很頑劣的樣子,惹得我們一肚火,要她有家教、學規矩,每次吃飯,無不在罵聲和哭聲開始、結束。後來發現只要給她筷子,她就煞有介事歪歪斜斜拿筷子吃起飯來,雖然弄得到處都是,但安靜了。看電影時,她明明還不須買票,但她一直希望我們也能幫她買一張票,我漸漸恍然大悟,她是要跟我們「平起平坐」,證明自己是一個獨立、完整的人。
沂沂比涵涵小五歲,五年對一個小小孩來說,幾乎是「光年」,姊姊的身高、知識,遙不可及,她只能「仰望」。她對自己的渺小很挫折,有一次,我們帶她去燈會,置身二十萬的人潮,隨波逐流,我們緊緊牽著她的小手,突然聽到她說,「我吸不到空氣了」,我低頭一看,可不是,周遭全是巨大的身影,她只比別人的膝蓋高一點,那些大人的腿一條一條,讓她簡直如困在柵欄,她奮力抬頭,別說看不見天,連空氣都稀薄。那應是她小時常有的感受。
沂渴望長大,那種急切,我以後才懂,每次回想都心疼。她還不會寫字時,我讓她畫畫,她畫完告訴我她畫的故事,我原文照錄,在畫上把她的話寫下來。五歲多時,她畫「爸媽結婚」,當時她的故事是這樣:
YABE,爸媽結婚了,沂可以參加宴會了,她遲到了,匆匆忙忙摔一跤,摔成一個大劈腿,旁邊的餐桌是留給遲到的沂沂。姊姊趕到了,不知道從哪個門進去,只好在外面溜滑梯。
沂沂說,為什麼爸媽結婚時有沂沂,「因為沂要自己出場」。
替她記錄時,我雖然已能「聽」到她小小的心如何怦怦跳,我也常跟她說,「你要給自己時間長大」,但現在重看她的畫和話,「沂要自己出場」,看到小小的她多麼奮力在刷存在感,我很慚愧當時沒有更細膩的體會。
她還有一幅畫,一個個不同的色塊,她用英文符號標示:
有一天,A小孩出去,看到C擋A的路,A很生氣,就把C推走,碰到D,也把D推走,碰到B也推走,碰到E也推走,碰到F也推走,碰到G,嚇了一跳,G很生氣,把A推到外太空去了。
那一坨坨顏色,A旁邊註明「壞小孩」,G則是「爸爸」,其他各種顏色,她註明「這些都是我透明的朋友」。從小,她就說,她有很多透明的朋友,「在天花板上,這麼明顯,你看不到嗎?」他們在她睡不著時會出來陪她。她畫這幅時,剛過完五歲生日,故事是姊姊替她錄寫的。二十二年之後,我才看出她的寂寞、困頓和對父親的恐懼。
畫完這幅第二天,她又畫了一幅:
ㄉ是雨鞋,叫ㄋ走開,「你擋了我的路」。ㄋ聽不懂,ㄉ就把ㄋ踢到ㄈ鉛筆旁邊,ㄈ就刺ㄉ。ㄍ掃把、ㄎ水杯、ㄊ、ㄌ、ㄏ、ㄑ、ㄐ、ㄒ、吃、之、ㄅ、ㄆ、ㄇ都很氣ㄉ,每個人都來刺ㄉ的腳,從早到晚都不停,一直刺到ㄉ老了。
多麼驚人的挫折感。還有一幅圖,也是一個個色塊,沒有故事,只有心情,我當時在旁寫著:「涵涵說沂沂想畫立體,但是她畫不出來,沂沂沮喪的說了好幾遍,『我覺得畫得有點醜』」。
這個繪本畫了一年多,不知為何停了,可能她開始上學了。
時間不能重來,否則沒有比「聽」孩子的話更有價值的事了。我們大人的「心」像「腳」,不見天日,不敢見人,窩著,悶著,日復一日承載著不可承受之重,長了老繭,而透過孩子的眼睛,可以讓我們的「心」不再像「腳」一樣終日負重、在歲月中龜裂,而是重新回到胸膛,怦怦跳動,讓我們重新再聽到世界。
世界也因之不再死寂。而世界有了心跳,我們可以安心趴在她身上,睡去。
涵的人生伴侶颯夏說涵特別懂得「聽」,這話由和她一起處理柴米油鹽的人說出來,簡直是獎章了。聽人,聽自己,聽天地。女兒,我們來聽,聽,一隻貓為什麼要亂放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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