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文字尚未出現、原始而無法分類的世界裡,充滿著感官才能捕捉的資訊。感官很難標註也無法被命名,名字以外還有更多可能性,
只有走進去才能夠體會,那是因為我們漫步在其中……
進入精神科住院醫師訓練以後,學的第一件基本功就是為精神症狀編碼(coding)。眼前之人的一言一行一喜一怒,皆被歸類於幾個主要的觀察架構底下:或情感,或行為,或思考,或知覺,再用醫學詞彙加以命名。D□j□ vu、Jamais vu、catalepsy、perseveration,第一次見到那些描述症狀用的異國詞彙,像是雨林裡某些稀有的熱帶鳥類,我們隔著距離仔細觀察,並偶爾撿拾飄落地上的華麗羽毛。
醫學的進展會不會也像生物學的命名體系呢?疾病的臨床表現與百年前教科書寫的並無太多不同,但隨著遺傳學、病因學的研究,醫學開始能用各種不同的特性去定義疾病。從細節處再發掘細節,物種被拆解成許多工筆描繪的細部特徵,諸多特徵再指向命名的地圖上特定的位置,如林奈的命名法,錨定在某一微小特徵的不同、無限多的分支勾勒出一幅龐大的譜系。我們沒辦法用神的全能視角完整描繪一個疾病的全貌,只能用繁雜的細節去捕捉、去無限逼近它的各種姿態,只為了能夠為疾病命名。
世界上還沒有其他生物能發展出像人類一樣複雜的語言體系。語言讓人能夠溝通,知識與資訊得以傳遞,讓智慧累積,終究慢慢發展出文明。語言是人類的火,在黑暗中產生出光,我們因為光的照耀而得以辨認世界,草木的影子從此自黑暗的背景裡被分離出來,有了自己的名字。
或許人有為萬事萬物命名的天性,命名是溝通的開始,也是認識的起點。
有研究者認為使用的語言會決定我們對這世界的認知。那些命名,建構在我們對於各種細節的區分,每個名詞皆是把某項事物從混沌中獨立出來。愛斯基摩人對於白色、對於雪、對於海豹皮與皮下的油脂,所能夠動用的字彙會比我們豐富得太多;亞馬遜叢林的原住民部落用來描述一株植物或一種昆蟲翅膀上花紋的形容詞,恐怕超乎我們形容一只iPhone手機或是一個柏金包的全部詞彙。
是先有名字還是先有分類呢?華文的親族詞彙繁多,叔伯姨嬸姑舅堂表各有不同指涉,但在英文裡就用簡單的uncle、aunt、cousin幾個字來統稱;或許西方人多生活獨立,故幾年一次的婚喪禮遠房親戚聚首時簡略稱呼即可,但華人社會需要創造那麼多的名詞去捕捉意義,以滿足社會定位家族關係裡親疏遠近的需求。
嬰兒的命名或許是許多人一生中第一件社會性的儀式,在許多不同的文化裡都是如此,我們甚至認為名字的筆畫部首,能鑲嵌進命運裡而影響吉凶。終於擁有自己的名字,代表開始與母親分開,從此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命名是一種創造,一種誕生,有命名權力的一方,在語言裡幾乎是神。
但有了名字,也意味著我們再也無法回到那一片混沌的時代了。那時世界尚未被命名,沒有名字的框限,草木得以自在生長,萬物是一片豐饒的森林。然後分類帶來了命名,命名也像是一種馴服,名字確立界限,像是宣告所有人:你有了名字但同時名字也擁有了你,從此「你」不再是和你類似的「他們」之一,再也不能轉身回到群體的背景裡。你就是你。因為命名,而有了分別,而有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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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醫學上的各種診斷,也是一種命名嗎?
疾病的命名是進化的,隨著我們認識越多,命名系統就越顯複雜。或許現代醫學的發展,與日漸繁複的分類命名脫離不了關係。
醫學生時代念過的肺癌,只簡單根據病理組織型態分型,每種癌症再依照腫瘤大小、淋巴結轉移程度、是否遠端轉移作為疾病嚴重程度的區分;然而現在的肺癌的分類又加上了各種基因檢測,以預測藥物的療效。這是個人化醫療或精準醫療的夢想:透過無限精細的分類,讓每個疾病都在命名的網絡裡擁有自己的定位,而找到最適合的治療。最終,每個人身上的病也都和自己一樣,擁有獨一無二的名字與個性。
但精神醫學的診斷系統是動態的,可以逐漸擴編,也可能慢慢緊縮。先前定義的疾病可能不再被視為疾病(諸如同性戀、跨性別),現在未被注意到的現象,也有可能在未來被列入診斷(如因應網路、手機興起後的各種行為成癮)。
這也是最為旁人所擔憂的:會不會我與常人的不同之處,在精神醫學的視野底下都會被定義為可能的疾病呢?
大體來說,精神醫學所期望的,和其他醫學專科出發點並無不同,都是根源於生命中的受苦;若僅是單純與多數大眾不一樣,並不會直接就被診斷為疾病。這也是為何專科醫師口試時非常重視來診主訴的前因後果,即使症狀完美符合書上的診斷準則,若是無法清楚的了解眼前的個案是因為什麼原因前來就診,大概還是無法通過考試。
在所謂「正常」與疾病之間通常都沒有一條明顯的交界,那是一條綿延的長路,每個人都在其中,有各自能欣賞的風景,也可能承受著別人無法看到的困難。或許沒有完美的「正常」人吧,嘗試去定義何謂正常這件事本身就相當可疑,教科書或許可以告訴我們診斷,但無法代替每個人自己回答生命「是不是過得好」這樣的問題。
診斷是標籤紙,是地圖上用紅筆標註的記號,每個人都是形狀不一的島,按圖索驥,讓我們在相互對話的標準上,快速的定位島的地點與輪廓。但島上會不會有草原,或是一整座茂密的森林呢?居住著怎麼樣的人種,有什麼樣的慶典或市集?他們也會戀愛嗎?春天的草原上,會不會盛開著野花?這些是超越地圖的範圍以外的事,在地圖薄薄的一張紙上並不會被記載,但不表示它們就不存在。
或許我們都需要一點標籤,在茫茫的人海上將自己定錨。農曆年前去廟裡拜拜,一張印有十二生肖的黃紙上寫著,太歲當頭坐,無災恐有禍。每人分配到十二生肖四種血型十二種星座,通勤時聽禮拜一早上的廣播,在講著每周星座運勢。水瓶座,幸運色白色,工作上會有意想不到的進展,但慎防爛桃花。我們心甘情願(或不情願)的被分類到那些陌生人的隊伍裡,有人選擇星座,有人選擇診斷,希望那些標籤能解釋生活中過於複雜的問題。
名字與分類可以告訴我們許多資訊,但沒辦法告訴我們所有的事。根據命名,我們知道花,知道季節與陽光,但有更多是超越名字以外的世界。我們該如何形容春天快要來臨的時候,風吹在臉上、或陽光落在皮膚上的感覺呢?或是一隻飛過的藍鵲在林間灑落的陽光中一閃而逝?彷彿漫步在森林裡,我們或許可以辨認出每一棵樹木、描述土壤質地、等高線、氣溫與雨量,但全部的名詞加起來也不會是一整座森林所能提供給我們的所有感受。
這已經超出了文字的領地,回到那文字尚未出現、原始而無法分類的世界裡,充滿著感官才能捕捉的資訊。感官很難標註也無法被命名,名字以外還有更多可能性,只有走進去才能夠體會,那是因為我們漫步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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