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美學系列】蔣勳/池上日記4(上)沃羅涅日,我為什麼走來這裡?為什麼在這裡讀《死屋手記》?為什麼在這裡想到剛剛離開不久五月池上的稻浪和天空的雲?
文/蔣勳
在沃羅涅日發生一點意外,我上了救護車,陪伴朋友到夜間醫院。
小鎮的醫院,夜晚值班的醫生,白白胖胖卻對一切都似乎厭煩的臉、沉重的眼袋、合不攏的嘴,呆滯地看著自己圓圓短短的手指,好像手指上有他全部人生的寄託。小鎮夜間值班醫生機械地聽取病情、量血壓、心跳,讓病人躺在手術台上,敲膝蓋,翻眼皮。
「昏倒了?」他說。
病人要做進一步檢查,已經是凌晨兩點,看護被叫醒,像失了魂魄,推著輪椅走過好長好長的走廊,好幾個燈都是壞的,像缺了牙笑著的喉嚨,我想:或許是《死屋手記》裡的手牽著我回來這裡吧?
我來過這裡嗎?很年輕的時候,喝著伏特加,在風中的廣場朗讀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的詩〈褲管裡的雲〉,或凝視葉瑟寧(Sergei Yesenin)在革命後自殺的遺照,他年輕的死亡也如此像一朵空中決定要散去的雲。(圖九)
離開池上的時候,記得暮春的白雲,低低的,在稻浪的上方,總是拖得很長,從海岸山脈的北端,一直向南,拖到卑南溪出海口的地方。
拉開窗簾,沃羅涅日夜晚的雲也是如此。今日的俄羅斯星空卻沒有池上閃爍。
醫生說:要到莫斯科做進一步檢查,因此安排了第二天乘坐夜車。
我想:十六個小時,除了睡覺,可以再看一次《死屋手記》吧。
死屋手記
火車搖晃的節奏催人入睡,睡夢裡那穿過的大地似乎都還有《死屋》裡的魂魄。
杜斯妥也夫斯基是被判流放西伯利亞的政治犯,他大概曾經浪漫地相信過一種無政府的理論,讓人活得更像人,讓「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生命不會受驚嚇就倒地死去吧。他的罪名是組織了這樣的讀書會,他的故事讓我想到上個世紀陳映真的故事,然而陳映真也是我們的島嶼遺忘的名字了。政黨如何輪替,陳映真的名字都不會被提起,他在上一世紀的書寫《我的弟弟康雄》、《將軍族》、《山路》沒有人閱讀了,他的服刑也像一頁虛無可笑的神話,神話說著說著就會離題,神話中的「侮辱」和「損害」也只是英雄自己的悲劇,彷彿與現實無關。
這是陳映真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悲劇嗎?
夜車隆隆,受傷的朋友沉睡打鼾,我放心了,又回到《死屋手記》。
書寫者流放期間認識了形形色色的罪犯:殺妻的、虐殺兒童的、糊里糊塗交換身分證就成為死囚的,犯罪和荒謬糾纏,律法從沒有過真正「被侮辱者」與「被損害者」的聲音。他們被判流刑、服苦役,有的每日大聲念誦福音書,服刑是對生命贖罪,與正義無關。有的被鞭打凌虐時一聲不吭。他們是來修行的,比判他們罪的律師法官陪審團更有修行的緣分,杜思妥也夫斯基細細書寫人類的罪和贖罪——書寫者不像是在書寫,文學顯得卑劣,如果文學只是窺探人性,藉以沾沾自喜,書寫意義何在?
《死屋》的書寫更像贖罪的書,像婦人匍匐在地上,一切都比自己的存在高,他不斷問自己:可以再低卑一點嗎?俯伏在地上,親吻一切可親吻的,土地、塵埃、教士的腳、聖人骸骨罐,彷彿只剩了親吻可以救贖自己,那是我青年時迷戀耽溺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嗎?
流放、苦役、酷刑、凌虐與無時無刻不在的屈辱,死亡這麼近,就在下一秒鐘,而那時,若還有信仰,會是什麼樣的信仰?
是不是因為苦難,人們才懂得彼此依靠?
我們以為自己有愛的渴望,我們常常忘了,我們也有恨的渴望。
在災難裡彼此靠近,在受苦時彼此撫慰鼓勵,在寒冷時彼此依偎取暖,像《死屋》裡的流刑犯,在死亡前彼此的依賴,足踝摩擦受傷,為腳銬裹上襯布,偷藏一點食物,留給鞭打後監禁的受刑者——《死屋》裡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愛」,大多是處境不是最差的刑徒對酷刑受虐者的愛。
《死屋》裡也有形形色色的「恨」,作者無以名之,是他看到最幸災樂禍的舉報告發,看到別人被打碎踝骨慘叫的快樂,聽到他人受鞭刑時求饒的莫名快樂。
一次流放、一次死刑、一次赦免,走在漫漫長途坎坷崎嶇的路上,書寫者觀看凝視人的種種表情與行為,他想到的絕不只是文學吧?他的書寫像鉅細靡遺的病歷,愛的或恨的病歷。沒有救贖,沒有結局,人在稱為愛或恨的遐想中陶醉,終究是絕望的,救贖是空想,信仰也是空想。
《死屋手記》的最後,書寫者刑期結束,他很仔細描寫長年戴在腳踝上的鐵的鐐銬,如何被鐵匠細心打開,沉重的鐵圈鬆開,從足踝上掉落,連聲響也沒有。
我為何會在沃羅涅日重讀《死屋手記》?為何在一班長途的夜車上想像自己浮在池上的雲端,沒有目的,不知道要去哪裡?
到了莫斯科,在國家美術館看到魯布列夫(Andrei Rublev)畫的〈三位一體〉,東正教的聖父、聖子、聖靈坐在一起,無所事事,大病初癒。我的朋友說:祂們好像在喝下午茶。
我看過塔可夫斯基拍攝的魯布列夫傳記電影,宗教屠殺、族群屠殺、階級屠殺,難以想像的慘酷的時代。然而,俄羅斯最偉大的畫家魯布列夫,躲在教堂裡,畫著無所事事的下午茶的寧謐祥和。(圖十)
文明的美,只是在慘絕人寰的時刻,還相信喝一次下午茶的寧謐幸福嗎?
美術館裡也有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畫像,我用手機拍下來,效果不好,但或許他也不會在意吧。(圖十一)
我喜歡關於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一個故事。他寫小說很快,有人以為他是天才。他長期沉迷賭博,《賭徒》一書幾乎是自傳。他豪賭輸錢,欠了賭債,只好跟出版社簽約,預支稿費還債,限期交稿,他就沒日沒夜地寫,怕睏倦睡著,就站著在桌邊寫。
這不像是鼓勵文青寫作的好例子,文學系學院裡很難相信這樣的書寫方式。但我相信迷人的書寫者確實如此,杜斯妥也夫斯基或許寧願是一名賭徒,「在生命的賭桌上,我一定輸完了才走。」青年時寫過一句詩給他,我還是相信:賭桌上,他總是孤注一擲,總是輸。輸了再想辦法還,辦法之一是寫小說賺稿費,拿到稿費,他還是去賭。沒有賭,沒有孤注一擲,沒有他的文學。
我在廣大的俄羅斯看天空的雲舒捲,想念起大坡池天空山頭的雲,時時來水面徘徊,看自己水中的倒影。(圖十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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