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後,我自己也成了老師。
我明白老師不是天生就會當老師。
只是,有人能對抗自己的邪惡,有人不能。
有人懂得收斂內心的殘暴,有人不懂得……
我還記得她的名字。
我念的小學每隔兩年分班一次,她是三年級的導師,短捲髮,常穿寬鬆的橘色衣服,年約四十歲,看起來就是一般的中年婦女。
第一堂課她笑得很和善。後來我發現,任何事情她都笑得很和善。
她面帶微笑、開門見山告訴我們,她提倡「愛的教育」。
她將全班分成七組,每組由成績最好的兩名同學擔任「爸爸」、「媽媽」,其他同學就是「小孩」。那時我還沒變得像現在一樣笨,小一曾通過智力測驗考上資優班──直至今日我仍記得其中一題考題,是用幾個名詞限時造句,主考官給了「彩霞」、「電視」、「西瓜」等詞組,我不知道彩霞是什麼,便造成人名,交出「小英和姊姊彩霞一起看電視吃西瓜」之類的句型。主考官打零分,我卻覺得那是最能證明我的天才的一題。
爸媽希望我有快樂的童年,資優班考上了沒去讀,留在一般小學遇見她。在她的分類學裡,我躍升為「企鵝組」的媽媽。「企鵝組」的爸爸則是另一個喜歡歷史的男孩佑。剛開學那陣子,我和佑常一邊看教室後方的布告,一邊以非常蠢的速食方式評論歷史。那些知識都是我從「歷史偉人小傳」讀來的,當其中一方講到沒聽過的史事時,另一方會用力點頭:「嗯!」敷衍帶過,然後換下一個彼此都能說上兩句的材料。佑總搓著手,老氣橫秋誇我:「才女!真是才女!」
小孩是「爸爸」「媽媽」自己挑的。每組輪流「搶人」,成績比較好、比較乖的小孩先中選,最後剩下性情頑劣、成績差的小孩,幾權相害取其輕,爸爸媽媽們皺著眉頭商量很久,名單還是分完了。
每組的爸爸媽媽必須帶領小孩贏取榮耀。黑板右方貼代表每組的動物圖像,下方正字積分,安靜、整潔、回答問題,都能畫上一筆。每隔一段時間,她就統計,正字最多的一組,可以拿到最好的文具或最大包的零食。團體競賽激發大家的榮譽感──或者,羞恥心,每個同學都努力爭取榮譽,以避免羞恥。
得到第一名的總是名字優雅動聽的「天鵝組」、「海豚組」,但總也輪不到我們墊底,因為最後一名永遠是教室第一排,只有四個「小孩」的特殊組別──他們是全班倒數四名,一開始就被排除在挑選名單外,由人最好的媽媽「單親」帶領,坐在黑板前方「重點教育」。
宣布這個安排時,我覺得她真好心,不放棄任何一個學生學習的權益。她確實做了一些照顧「弱勢」的事情,比如第一排有個髒髒傻傻的女生,班遊前,她告訴全班:「這位同學家境清寒,但她很想跟我們一起去班遊,大家可以樂捐給她嗎?」我們都想像她一樣好心,錢很快湊齊了,那個女生站起來感謝大家,笑得更傻更髒了。
因為提倡愛的教育,她對特定幾個學生的愛意尤其濃厚,大部分是家世背景好、家長能在班級事務幫把手,或特別善於討老師歡心的孩子。其中一個受寵的女生雅雅(啊這綽號也是她取的),個性霸道不講理,人緣極差。重選班級幹部時,她發現雅雅一直沒被提名,問大家:「沒人要提名雅雅嗎?」沒人吭聲。選到副班長時,剛好有同學吵鬧,她說:「大家太吵了,今天不選副班長,改天再選。」第二天宣告雅雅直接當選。
她重視獎勵,更重視懲罰裡要有愛意。不喜歡的,她會一遍又一遍重複,笑著重複,直到那些話像經書刻進每一個耳朵。
不曉得為什麼,她非常不喜歡我和佑。每天上課的時候、開班會的時候,她都會提到我跟佑。她說:「楊婕跟佑雖然成績很好,但是個性太自私自利。」她帶著無奈的微笑,手叉腰,一字一字清楚的說,有時還搭配搖晃的指尖,嚴厲地在空中戳向我們。課堂總是走著走著就忽然拐到這裡,展開對我倆的品格教育。今天講過了,還有明天,明天講過了,還有後天,她有無限的耐心反覆提醒,深怕我們不知道自己是自私自利的。
在她喃喃數落的時候,教室總是一片靜寂。嬉鬧的同學不嬉鬧了,大家杵在那尷尬的氛圍裡,彷彿什麼都聽見了,又什麼都不曾聽見,她只是在講一則並不好笑又無關痛癢的笑話。
而我和佑,就在那樣的時刻,走向不同的岔路──佑臭著臉不說話,擺出一身冷傲孤獨,我則日日陪笑,浮現很抱歉的神情。
佑知道恨,我只知道忍。內裡的本質是一樣的只是我當時不曉得。我總覺得只要我笑了,她就不會那麼生氣,也好像,我就沒受到傷害。做出沒受到傷害的樣子,傷害,就會變小吧。
她不責罵我和佑的時候,身為「爸爸」「媽媽」的我們,就責罵「小孩」。我們複製從大人身上學到的原理,佑就像傳統社會的父親,管大事、不管小事,我則事事盯梢。
九歲的我也是小孩,哪懂什麼「適性發展」、「因材施教」?那個年紀的男生最調皮,他們一鬧我就嚇阻,講不聽便拿尺打,笑得越大聲,打越兇。有一次下手過重,敲出好大的聲響,總是嘻嘻哈哈的男孩把課本舉高,躲在後面一整節課,發出吸鼻子的抽搐聲。我拉不下臉道歉,叫別的小孩不要理他,背著心腸假裝沒看見。
月考完她會舉辦活動,讓「小孩」推薦自己的爸爸媽媽成為「模範爸爸媽媽」,「模範爸爸媽媽」又可以得到獎賞。身為虎媽,小孩都很討厭我,他們紛紛抱怨:「楊婕很兇!」、「常常打人!」
「爸爸們」都沒什麼存在感,其他組小孩倒是很熱烈推舉自己的媽媽。我意識到一定做錯了什麼,開始觀察其他「媽媽」是怎麼贏得人心的。我發現她們和她一樣實施「愛的教育」,永遠面帶笑容。於是我開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和小孩有說有笑,不再動手。秩序、原則似乎不重要了,在那樣的環境裡,被他們喜歡,我應該也能,重新喜歡自己一點點吧。
小孩忘記仇恨畢竟忘得很快。下次月考完,推舉模範爸爸媽媽,還沒輪到我們這組,他們就爭相吵著要推薦我。她聽見了,說:「剛剛企鵝組的同學太吵了,不讓你們推薦媽媽!」另一次,同學提名我當模範生,這次沒人吵鬧了,她直接取消我的資格:「楊婕個性太自私,不可以當模範生。」
時至今日,我已長大成人,長成真正自私的大人。仍然不懂,小三的我身上,究竟有什麼不可原諒的自私呢?那時我從來沒害過人,頂多曾經被同學抱怨個性小氣,不肯外借橡皮擦,難道是因為不外借橡皮擦,被她深惡痛絕嗎?
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揣測。隨著成長過程中個性越來越自私,越來越能想像這樣的事,我慢慢推導出的結論是──另一個她很喜歡的女孩均,月考常考第三名,我跟佑把一二名占走了。她討厭我和佑,是因為我們害均無法成為班上最優秀的孩子吧。
奇怪的是,儘管她每天批評我們,其他同學似乎沒受到太多影響,我跟佑並未遭遇排擠,可能因為,在那弱肉強食的世界裡,我們的成績,真的很好吧。又或者只是,小三的孩子還沒學會,要討厭有權力的人討厭的人。
那是九□年代中期,「怪獸家長」這類詞彙還沒興起,老師具有絕對的權威性,尊師重道的概念,在我的養成過程中是理所當然的事。我不曾跟任何同學談論過這件事情,連在心裡偷偷討厭她也不敢。只覺得,日復一日在那樣的課堂上維持笑意,真是困難的事情。
我和佑,不再在下課時談論歷史了,加上管理小孩的意見分歧,我們慢慢鬧僵,唯有被她批評的時候,看起來有點關聯。然而佑的表情是那樣冰冷,我們只能各自隱密地承擔一切。
騙過了自己,卻騙不了家人。放學回家後,我常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特別是睡前,想到第二天要去上學,就開心不起來。我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但爸媽看見了。他們詢問我許多次,我都沒說。有一天晚上,我把身體懸掛在沙發邊緣發呆,媽媽又問了,我終於不小心透露一兩句,老師在課堂上,常說──
爸媽的表情非常凝重。他們一點一點盤問,我越說越多。我覺得我不該說出來,可是他們好像真的很想知道。身體裡有一節小小的列車,把每天教室的記憶載出來,有些下車奔向他們,有些仍被我扣留在車廂中,駛進心裡的黑洞。
那一晚我就像被釘在沙發上,無法動彈。我不願意爸媽看到我的痛苦,我怕他們痛苦,更怕因為他們痛苦,必須揭露更巨大更內在的痛苦。講完後,我試著「消毒」,告訴他們沒事啦、沒什麼,第二天媽媽仍要我帶一封手寫信去學校交給她,我忸怩著不想答應。
她讀完信,午休時間把我叫過去,露出比我所看過她的微笑,都更和善的微笑,告訴我:「楊婕,因為妳的學業表現很出色,老師是希望妳好還要更好,更優秀、更傑出,才會在上課時那樣說,我都是為妳好。」我其實明白她只是為了敷衍我爸媽,才不得不編出這套漂亮的說詞,可我仍笑著說我知道了謝謝老師。我只想趕快結束這段對話,免得其他同學聽見我。
那幾天回家,隱約聽爸媽在討論轉班或轉學的可能性,他們畢竟是非常溫和的那種父母。我怕被當成異類,在學校日子更難捱,竭力阻止他們。其後爸媽輾轉打聽,才得知原本的導師懷孕生產,她是代課老師,而且聘期只有一年,小四會換新導師。
於是這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有一天我看見她也把佑找去談了一個中午,佑背著手,露出淺淺的微笑,那是佑第一次對她笑。我們三人的祕密,就此隱沒。她再沒有在課堂上說過我跟佑。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找不到新導師,三年級結束前,有一天突然宣布,我們班即將拆班,打散到不同班級。大家依依不捨地合照,只有我不敢說我很高興。
升上小四,我進了新的班級,更加努力表現像個好孩子。我成了班上人緣最好、成績也最好的模範生,任何投票都壓倒性勝利,因為我從不自私自利。
我再也沒在學校見過她了。我常常想起她,但從沒想念過她。
十多年後,我自己也成了老師。我明白老師不是天生就會當老師。只是,有人能對抗自己的邪惡,有人不能。有人懂得收斂內心的殘暴,有人不懂得。或許她的性格並不真的涵藏什麼滔天的醜惡,我只希望她不要再當老師了。
有時我不確定我的個性裡某種特別壓抑的質素,是否和這段愛的教育有關。那對年近三十的我,其實也不重要了。可我一直放在心上、想弄清楚的是──佑,後來長成怎樣的孩子,又長成怎樣的大人?他還掛著那樣孤獨的神情嗎?
對佑最後一個親暱、溫暖的印象,是我們很久不再閒聊的某天下課,「小孩」們忽然抱著我的大腿胡鬧,眼看褲子快被扯掉了,我大吼佑:「爸爸!還不快點過來管教你的小孩!」佑正忙著什麼,丟下手邊的事,單槍匹馬衝來,成功將那些孩子驅開。那瞬間,佑看起來就像個不畏惡勢力,堅強、勇敢的少年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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