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維菁就那麼純然地是她自己,
一個鮮明獨立的自我站在了讀者的面前……
初見面,是2008年10月我赴台為《停車暫借問》重出做宣傳,在一飯局上。在座有中國時報總經理莫昭平、楊澤、葉美瑤……此外有維菁。她跟我打斜對面坐,我暗驚這女孩真瘦,瘦得讓人擔心,坐在那裡細長一條,耀眼的粉紅連身裙,長頭髮兩邊各束起一撮,活潑俏皮像哪本漫畫走出來的少女,卻是文靜得有點閨閣,微微笑不怎麼說話,就是在那裡炫著人的眼。飯局畢大家站起散開,才看到她那裙子直落到腳踝,底下是高底的涼鞋,更顯得她柳條搖曳。在楊澤的邀請下又去了一家中國古典情調的喫茶店,維菁也來了,這回我們坐得近,幾乎膝頭碰膝頭,卻因為都說話聲音小,彼此要把頭湊前來聽,她說的話我記得其中一句是,一個人關在家裡亂寫是最開心的是不是?因此我知道她寫東西。她又從隨身的大包包裡取出她在看的書,把它豎在面前讓我看封面,我看到是艾莉絲□孟若的短篇小說集中譯本,一雙聰明眼睛像是裝滿了話很想告訴我什麼,從她那熱情的眼光我知道她愛這作家。一直我都有點模糊她當天是以什麼身分在場的,也沒問,後來看到她寫關於我的報導才知她是時報文化版的記者。多年後讀孟若,總會想起維菁把書豎在我面前很認真地把她介紹給我的模樣。
2011年,一天收到一位台灣友人寄來的包裹,火紅的一本書跳出來。只看那裝幀跟書名,便覺著一股氣勢。《我是許涼涼》,多麼響亮的自我介紹。從小說概念,到文筆,到那對世道人心的洞見,我的一個感覺是「不凡」。是多麼罕有我們能看到一位作家帶來一個全然獨特的視角,是她多少年來的累積,經她不斷反芻內化理出來了一個用之格物的系統,從而給文學平添了新詞新意。從一開始維菁就那麼純然地是她自己,一個鮮明獨立的自我站在了讀者的面前。
2015年,在幾年前創辦了新經典文化的美瑤邀我為維菁的新作《生活是甜蜜》寫推薦語。我有點忐忑,還是應允了。讀畢全書後的震盪餘波多天不散,儘管美瑤說只寫幾句也可以,我寫了一段又一段。美瑤收到推薦語後,電郵傳來維菁的回應:「我出去哭一下。」
其後維菁寄來的贈書的題字稱我「曉陽姊姊」,翻開見到時不禁恍神,平常她想起我時心中是這樣呼喚我嗎?
2018年,我的《遺恨》由新經典文化在台灣出版,美瑤在建議行銷提案時一開始便提到維菁的名字,果然在後來收到的活動流程中看到維菁將在朗讀活動做我的同台講者。作為事前熱身我上網看了她的一些影片,包括2013年她出席香港書展講座的錄影。我發覺跟我記憶裡的她很不同了。不那麼瘦了,成熟了許多,完全是大人,有大人的自信和自若,但是嘴角翹翹笑起來時那少女的特質又自然流露。用她的少女學語言來說,世故與純真,似乎在她身上渾然融合了。有一點不變的是,任何時候她完全是真誠的自己。
青鳥書店朗讀活動的那晚,前往華山文創區的路上,美瑤告訴我維菁剛做完手術出院,沒說詳情,但我心情沉重起來。可後來在華燈初亮的暮色中見到的她不但無病容,簡直容光煥發,頭髮在腦後束了條馬尾,是她那故事繪本《pickle!罐頭》的插畫有畫到的一個樣子,黑裙搭配閃亮紅鞋的打扮俏麗亮眼,中間這十年被壓縮成一瞬,彷彿光是為了這一晚,她鞋跟一敲,一搖身變回了少女,比當年更美麗。在會場旁邊的披薩餐廳吃餐,她盤子上的食物幾乎都沒碰,卻是看來心情很好講了不少話。我說起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她還記得。看我緊張就安慰我說:「待會有什麼覺得不想答的就拋給我沒關係。」又有新經典的一位編輯同事告訴我,維菁曾對她說:「只要是曉陽姊的事不管是什麼我都願意做。」
忽然我像有個美少女戰士護衛在旁隨時在我危急時躍出解圍,而我的確也借助了她的力量。活動中每次回頭看見維菁坐在那裡,我的心便安然,彷彿有她在我不會糟到哪裡去。
當晚她有個動作表情是我至今難忘的,是大家聊起《遺恨》的主人公于一平時,為了表示她對一平的喜愛,維菁豎起兩隻大拇指,一臉「我就是愛他」的嬌憨笑意。
她的離去,是于一平失去了一個知音,是我失去了一個知音,一個曾帶給我莫大的閱讀上的喜悅的文友。
想起來不過見過兩次面,為什麼有個錯覺是更多?回美國後每想及她,總未免牽掛她的身體狀況,總想著下次回亞洲一定要抽空去趟台灣,不為公務而純粹就是玩兼探訪朋友。一定要去看維菁,就我跟她兩個,找個地方好好聊。或許我終於能當面叫她一聲「維菁」,因為我好像還沒有當面叫過她的名字。
此刻她那可親可愛的溫柔身影仍那麼活生生的縈繞我眼前。但這不過是剛開始。以後必然是,一次又一次的,在不同的場景中,黯然想起「維菁不在了」的這個事實。
如果有什麼可稍慰思念的,或許就是她留下來的書。人是從文壇這個場域永遠缺席了,她的書會被閱讀下去。
作家是她幻想的家人,香港書展的那場講座上她這麼說。
費茲傑羅是她戀愛的對象,辛波絲卡的詩作她用來卜詩卦。
啊維菁,現在我也只能這樣了,到你的書裡去召喚你了。
●李維菁追思會暨《有型的豬小姐》發表會,12月16日下午兩點在台北市徐州路46號市長官邸藝文沙龍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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