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第一次與張馨潔的見面,是在東海大學的校園,她從我手中接受她生命中的第一名散文獎。多少年後,記憶已呈模糊。再次與她相遇,是去年在星雲全球文學獎的散文頒獎典禮。這或許是一種緣分,距離她最初的獲獎好幾年已經過去。她看來非常內向,在沉默時刻,她好像是在跟自己說話。那一年的那一個季節在大度山校園,就已經看見她不斷說話的眼睛。十二月的頒獎典禮在高雄佛光山舉行,張馨潔是獲獎者。再次相遇,我發現她的眼睛又在說故事。她保持高度安靜,卻似乎有話要說。到達高鐵車站時,接到她傳來的簡訊,才知道她正在整理第一本散文集,希望我可以幫她說幾句話。
我對於年輕作者的書寫總是抱持高度好奇,畢竟他們未來的生命於我是遙不可及。我曾經說過,耗費那麼多年營造一冊文學史,其實都是回頭閱讀前人的作品。那是一種往後看的閱讀,畢竟他們的藝術成就與作品風格都已經巍然成形。一眼望去,崇山峻嶺都已經羅列在那裡。而即將崛起的年輕作家,正在展開造山運動。我無法預測未來的藝術成就有多高,那畢竟是我無法到達的世界。只能從他們目前所完成的文字藝術,去推測未來可能的高度與寬度。張馨潔寄來她的文字稿時,確實讓我有驚豔的感覺。那樣年輕的心靈,竟然負載著那麼豐富的情緒震盪。在她文字之間穿梭時,我刻意放緩速度,只為了更真切去體會她落筆時的感覺。
散文藝術的營造,並無任何捷徑可循。她最初出發時,便是從內心最幽暗的地方展開長途冒險。她避開許多瑰麗的顏色,也避開許多鮮豔的詞彙,而是勇敢走入深不可測的內心世界,把最不堪的記憶完整挖掘出來。她看來是那麼年輕,卻已經嘗盡各種滄桑滋味。有太多作者刻意躲開難以啟齒的時刻,她卻選擇勇敢面對。這正是她營造散文藝術的關鍵之處,她帶著讀者走入沒有任何出口的空間,利用每一個文字照亮任何光線所無法到達的深處。她的書寫策略,便是誠實面對。在散文書寫的版圖裡,親情往往最容易營造。但是這樣的議題,對張馨潔卻是相當困難的挑戰。她的筆尖所到之處,總是揭開歲月裡最難堪的深處。當她選擇用文字來觸探自己困頓的生命,彷彿是揭開傷口那般,即使已經痛過,卻還要再一次接受自我凌虐。
從最初的參加文學獎,到現在卓然成家,顯然已經穿越過太多難以承受的時刻。太過年輕的生命,太過沉重的生活,逐漸轉化成為她的文字藝術。如果那是從靈魂深處所迸發出來的聲音,在深夜裡徘徊在她的文字之間,也覺得震耳欲聾。在〈挖掘的練習〉那篇文字裡,第一段就是整篇散文的開始,也是結束:「那一晚我決定在舊家門前望著夜晚開啟的燈光,雖然我想念那個家,卻再也不敢踏進去。鑰匙,也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被我丟入垃圾桶。」這是一位離家女孩的內心聲音,即使沒有追蹤下文,卻已經在讀者眼前浮出一個不堪的意象。這樣的句法其實也可以當作短篇小說的開頭,甚至也可以作為整個故事的結束。這正是張馨潔書寫手法最令人感到震撼之處。沒有穿越過那樣的情境,沒有在靈魂深處經歷多少掙扎,以這樣的句法作為散文的開端,是極為果敢的書寫。
離家出走的她,仍然與母親保持斷斷續續的聯繫。讓她不斷流淚的母親,畢竟還是母親,這正是散文作者無法逾越的關卡。母親改嫁之後,與繼父有新的家庭。母女的感情仍然還是無法切斷,也無法割捨。在最難堪的時刻,她仍然堅守著「我愛她」的底線。那種上下震盪的感情,那種矛盾衝突的記憶,是那樣決絕與她的日常生活共存下來。她只能以這樣的文字來形容自己的狀況:
交纏的關如同一條濁濁恆河,牲畜的排泄物、飯菜殘渣、夜晚的絮語、遺落的拖鞋、沉積的願望、洗米水、血液、帶膿的紗布……種種生活遺跡灌注其中,一路洗滌、沖積,一路浮浮沉沉,緩緩的向下流動走到世界的盡頭,再重新化成乾淨的雨水回返。若要掙脫這場恆河洗浴,大概只有憎水的貓。
這是非常不堪的描述,卻又是極其真實的自況。身為她的讀者,我也常常聯想到在海外時期的難堪與不堪,甚至也以這樣的句子自勉:「人生有太多的回不去,也有太多的過不去」。無論如何,最後都跨越了。在馨潔的文字裡穿梭之際,卻覺得她的生命不斷沉下去,甚至持續沉下去,完全無法理解她是如何跨越那樣的歲月。所有的記憶如果以文字銘刻下來,就意味著她堅持不忘。仍然面對那樣的記憶,其實是再一次劃開傷口。她的決心、她的無悔,是如此真實讓讀者確切感受。
我不知道馨潔是不是有宗教信仰,在東方文化裡似乎很少出現懺悔的文字。在西方因為有天主教與基督教的信仰,文學史上往往出現許多懺悔錄的書寫。那是因為透過這種文字的洗禮,為的是向上面看不見的神表達悔意。在中國文學發展的歷史上,懺悔意識很少出現。因為在人人可以成為聖人的國度,似乎無需經過告解的儀式。馨潔顯然與這樣的文學傳統背道而馳,她的文字寫得那樣真切,即使是旁觀的讀者也被感染了。
如此年輕的寫手,過早嘗到各種淒涼的滋味。在任何情境都已經學習了如何超越,又如何疏離。當她完成〈寫給大人的迪士尼攻略〉,讓讀者非常期待作者能夠寫出一些歡樂的氣氛。身處日本的迪士尼樂園,應該會讓許多遊客喜極而泣。馨潔卻是這樣收尾:「但你不會哭的我知道,因為你歷經千山萬水,好不容易走到一個沒有眼淚的地方。」這是非常厲害的書寫技巧,縱然置身於極為開懷的樂園,卻還是無法洗刷她曾經哭過的歲月。閱讀到這裡,不免使人感到心痛,完全不知道如何回應她是如此收束。
她旅行到哈爾濱時,卻是以這樣的句法開始:「難以割捨這樣長長的迴旋,有時我喜愛移動更甚抵達。在時間的耗損之中無所事事,少有像這樣不帶慚愧的時候,因為我在移動,放空是必要的。」以這樣的句法展開旅行,彷彿有太多的千言萬語在鐵道的盡頭等待。只有不斷移動,她才能放空。面對車窗外漫長的雪景,她似乎無法停止在內心與自己對話。這樣的文字描述,似乎隱藏多少說不盡的故事。如果她關在室內,可能會不斷自我壓抑。只有投入遠方的旅程時,所有的故事與記憶才稍稍中斷。而這也正是馨潔散文的動人之處,每一篇文字都是冰山一角,真實的故事面貌都隱藏在水底下。縱然她繳出這樣一冊豐富的散文集,總覺得每篇文字都處在未完狀態,或是有一種待續的結尾。似完未完,似續未續。好像經過她的精心布局,閱讀之際,卻又覺得是那樣的不經心、不經意。很少看過如此迷人而又惱人的文字,有時讓人無言以對,有時也讓人想要介入。而她的文字卻總是冷冷坐在那裡,只能讓讀者遠遠觀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