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溫暖的湧泉,深處連著危險岩漿
根據專家的研究報告指出:看似溫暖的泉水,其實會消耗體溫,慢慢使身軀轉冷;我和她的戀情,似乎也是如此……
褪去最後一件遮蔽,將現實中的身分掛在門口,我慢慢將自己放進冒著蒸氣的水裡,讓溫暖徹底擁抱自己,沒有空隙,思緒隨著溫度蒸發,冉冉上升,在密閉空間游移。
初次到北投泡湯,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十八歲的我,跟隨一位導遊大哥,來到這棟位於北投公園附近的日式百年湯屋。
母親在此走唱二十年,兒時聽母親講起北投的繁華種種,總覺得離我非常遙遠,彷彿宮崎駿電影《神隱少女》的場景。多年後,當我鑽過布簾,第一次撞見許多全裸男體,密集在一斗室談笑泡湯拉筋假寐,的確相當魔幻。
我在蒸氣中,彷彿看見貌美華麗的母親,用誇張的方式在唱演歌,一旁日本人瞇著雙眼微醺搖晃,隨著節奏起伏拍手附和;我更在蒸氣中看見前女友,像個未出世的嬰兒,被包裹在羊水之中,安心地享受著被呵護的感覺。
單身多年,我遇見了前女友,雖然比我年長幾歲,內心其實比我稚嫩許多。
我常帶她去旅行,光是環島就有兩次。她喜歡泡湯,買了許多券,一放假我們就隨意挑間溫泉會館,在那裡度過半天光景,宛如置身天堂。直到有次,我搞丟了置物櫃鑰匙,忽然間,我從天堂直接墜落地獄。
因為一把鑰匙,無論我如何道歉、善後,她依然在眾多遊客面前對我發飆、怒罵。旁人對我投以奇異目光,但與其說被羞辱,當時我心中更多的感受是不解。東西都還在,她何以從溫柔到暴烈只需短短數秒,完全沒有任何緩衝?
許久之後,我恍然明白,看似溫暖的湧泉,在深處是連著危險的岩漿。那次之後,她彷彿開啟了情緒的潘朵拉之盒,但我領悟得太遲,察覺不對時,人已深陷火山口。她的躁鬱之火,點燃我沉睡多年的憂鬱,這次來得又急又快;偏偏,迷上魔鬼糖果的二舅,長期騷擾母親,讓樂觀的母親也得到憂鬱症,並在我最脆弱的時刻,向我求援。
這個善念,讓我一次次躲過憂鬱之火
我們母子倆,疏離多年,居然因憂鬱而相聚。
不敢對母親袒露傷口,每當死神逼近,我總是這麼想:生病的母親怎麼辦?我一定要好起來,找到地獄通往人間的祕道,告知母親,幫助更多同病者返回。就是這個善念,讓我一次次躲過憂鬱之火,沒有被吞噬。
受傷後,我沒有和她切斷關係,只是慢慢疏遠,因為我對她的埋怨裡還有一點點愛,就是這絲殘念,讓我遲遲無法下定決心。我們從情人倒退回曖昧,模糊不清的關係,讓她的感情又冒出新的枝枒;對方高帥年輕,朝陽似地讓她的愛戀茂盛勃發,可惜的是,對方只把她當一般朋友,任憑她百般討好,送禮物邀約出國旅行,她的單戀,對方永遠不讀不回。
這大概是我在這段關係裡,依然存在的理由吧。沒有朝陽時,至少還有我這顆電燈泡可以取暖。她常來電訴苦,說她的努力沒有回報;偶爾,她會把對方拒絕出席的電影票、餐廳位子犒賞給我,卻不知這對我是多麼大的傷害。類似的事發生許多次之後,終於,我傳了一封簡訊,徹底和她劃清界線。
我不希望自己當個爛好人,受傷無上限,但大概那封簡訊太銳利,把我們的關係切割得很乾淨,她不再與我聯絡。
我本以為,從此她會退出我的生命,但,現實中的她雖走了,回憶卻持續在我心中發酵膨脹。
我花了幾年在宗教裡尋找解脫的方法,才知道怨恨不會因離開、因時間而消散。傷害需要原諒才能痊癒。數年後,我寫了一封Email給她,向她道歉。幾天後她輕描淡寫地回:「都過去了,不用介意。」
很多朋友說:「你頭殼壞掉了?該道歉的是她才對。」可是,在愛情裡,實在難分對錯。因為她的傷害,我寫了一本書,走過許多路,被逼著越過從前不敢靠近的荊棘與深淵……
沒人拿刀押著我們戀愛,也沒有人阻止我們分開。很多傷害持續發生,是自己給了機會。我早就應該走開,只是還貪戀著剛認識的甜蜜,故意忘掉她給的傷害、奢侈地以為她會有省悟改變的一天。或許,她不知道自己生病了;或許,我們都盲目地想得一種叫作戀愛的病,不願痊癒?
對方恐怕不會改了,除非我先變。怨恨是烏煙瘴氣的監牢,和解之後,才能釋放自己,真正風輕雲淡。我原諒了自己,也原諒了過去,又陪著喜歡泡湯的她去泡了幾次,重遊昔日煙霧瀰漫的舊地。
在溫暖的泉中再聚,我已懂得在失溫前上岸,靈魂不再被蒸氣和她的眼神迷惑。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