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人與病尚無明顯分野的年代。人們普遍對基本的尊重尚未建立,因此用更大的漠視來面對,形成視線的空白處:誰都知道在那裡,但由於還不知道如何談論,於是避而不談。
因此經常能見到全身髒汙、年輕卻顯老態、頭髮髒亂打結如髮辮、衣衫不整而幾乎無法蔽體的男子,在家的隔壁巷子出沒。有好多次,他逕自扭開街角騎樓人家的水龍頭,舉起橘黃色塑膠水管,脫得赤裸裸,洗澡。母親騎淑女車載年幼的我經過,老遠看見就朝著後座喊,不要看。
不要看。
母親不在時,我和姊姊互相捏著手,好似為了壯膽一般互相叮囑著說,不要看。又好像撇頭不看,就不存在。
但他終究在記憶的顯影板上刻下模糊但無法磨滅的身影,不容否認。
嘴裡嚷著不要看的同時,壓抑不住好奇,躲在安全的臂膀後面覷著。那通常是日光明亮的下午,騎樓的二丁掛瓷磚整潔樸素,萬物皆能坦蕩蕩曝曬,就和當時的人們一樣。然而赤裸的身軀卻用不拘的線條擾亂該有的秩序,彷彿從另一個次元投射來的幻影,夾帶深邃的奧祕。
有幾次,我從一蓬亂髮中窺視到他的眼睛。沒有大人說的兇惡、變態,反倒柔和無害,甚至帶有疲憊,像動物園久困的籠中獸。
以至於三十年後坐在透亮的圖書館內讀到中島敦的《山月記》時,現實與虛構的兩張臉孔不意疊合。
篇幅不長的故事,往往讓人印象格外明澈。這篇改編自唐代作品〈人虎傳〉的傳奇像一則隱喻,沒有過多的敘事或冗長的描寫,只簡單扼要交代詩人李徵因不得志,最終遁入山中,化為虎形,夜夜啼哭。
虎的意象鮮明,使人立即聯想到兇猛、霸道,但李徵所變成的虎卻不然。雖有虎身,卻不傷人,只是虎的模樣讓人卻步,因此更無人能接近易感的心,使得他陷入深深自困的境地。
比山林之虎更兇殘的,其實是他自傲的性格。在自尊與自卑兩把匕首輪番自傷下,只得拋卻掌管自我意志的理性,將心智讓步給混沌。
最苦的恐怕是清醒的時刻吧。到那時候,僅存的意志甦醒,見到自己一身不堪,而身上的兩把利刃卻遲遲無法卸下,傷口無法癒合,只好再次背叛自己,遁入意識的山林,既不見他人也不見自己。
不要看。因為那傷處與眼神會暴露人的脆弱,而無可避免的傾覆是具有何等的感染力,一不小心就會被攫住。
我一次次讀著,想到童年所見那雙溫和疲倦的眼,想到某部分還在黑夜山林中迷走的自己,想到某部分剛退去毛皮還不知曉如何雙腳站立的自己。
又想到,在月色掩映下,也許是唯一能鬆懈的時刻,不用偽裝,重新作為一頭失落的虎,不顧他人的眼光。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