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心早餐到我家
她的名字裡有「雲」，代表著不安定的靈魂，不過送給我的牛皮色記事本，特地題上的字卻顯得老實端正，完全沒有「雲」的自在灑脫。
「妳吃早餐了嗎？」有一天，約莫七點半，我接到來電。
「還沒。」我躺在床上勉強應答。
「我在妳家樓下，我帶早餐給妳吃哦。」她說。
「在我家樓下？」我一時驚醒，差點沒翻下床。
打開大門，進門是客。儘管禮貌輕柔地招呼，但臉色很難假裝。
打了招呼之後，她的視線落在牆面，定定地佇立在我家那一大片的照片牆，就像定格了幾分鐘的感覺，仔細端詳了裡面的每一張照片。
「好羨慕妳呀，好希望能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照片牆。」她不斷讚嘆。「妳為什麼那麼勇敢？可以在一面牆全部貼滿照片呢？」
「妳覺得呢？」我問。
「我喜歡，真的很喜歡……」她沒正面回話，卻持續說著。
一般人看到這面照片牆，都會以為我自戀，然而事實很簡單。
第一張是2014年在中國醫藥大學做「生命教育分享」的講座文宣，個人很喜歡標題的「絕處逢生」四大字，所以把它貼上油漆斑駁的角落。接下來，因為入選台灣癌症基金會的抗癌鬥士，那時集結心情故事，需要繳交許多個人照片，成書之後就寄還相片，突然覺得收進抽屜裡可能永不見天日，不如就把它貼上去啊！
於是，就擁有一片別人可以解讀成自戀的照片牆。
「我覺得這樣很好啊，每一天都可以看到不同時刻的自己。」我興高采烈地說，「妳的人生，何嘗不可呢？」心心念念著，希望有一天她也可以。
她淺淺地笑著。不言。
一起吃著燒餅，品著五舅舅在古坑山上親種的高山茶，香味絕妙，有種幸福的感覺。我知道這麼早來找我，絕對不只是吃早餐這麼單純而已。
品茶之後，她走到窗台，看到了迷迭香，她問：「可以讓我剪下幾枝嗎？」我沒多說，拿起剪刀就剪了一把給她。
「做菜的時候煮雞肉，福哥喜歡加一點這個……」她突然幽幽地說。福哥是她的先生，我們有過數面之緣。
「有需要的時候就來剪吧，免客氣！」我拍拍她的肩。「如果沒有送給妳，我還是會把它截下來，紮成一個圓串，就像耶誕節的花圈一樣，掛在門口銅鈴上，我喜歡那樣的感覺。」打開大門展示給她看。
「難怪剛剛在門口就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香味。」她說。
「這不就是日常嗎？」我答。
「誰會像妳這樣浪漫啊……」她調侃地說。
「就妳呀！別懷疑就是妳，素雲。」我答。
「這麼明顯嗎？可是我沒有妳這麼勇敢。」她的眼眶開始紅了。
「是不明顯啦，但是沒有幾個人會以大提琴的音樂當作手機鈴聲，也不會有太多人跟妳一樣喜歡詩歌。」我慢慢地說。
「詩的浪漫，絕對無關□讀，品的是風月。」她流下了眼淚。
「想說什麼嗎？」我問得很直接。
「我可以知道最後會遇到什麼狀況嗎？我轉移了……轉到骨和肝。」她終於說出內心的擔憂，「妳陪伴那麼多姊妹，相信妳可以告訴我，應該準備些什麼？」
光線，在茶杯上慢慢游移，也不過才早晨八點多，在茶香陪伴的意境中，我們如此赤祼地剖心。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妳有什麼想法呢？」我緩緩地問。
「想穿上我愛的衣服，我痛恨我的夫家，不想要跟他們的祖先牌位放在一起。我想要跟我的爸爸、媽媽，跟我從小長大的家一起入鏡拍照……」
「非常好，那妳打算怎麼做呢？」
又是一陣安靜，彷彿聽得見秒針的移動。
不夠諒解的先生，瀕臨崩裂的家
「我兒子女朋友是位有品味的服裝設計師，我想，可以請她為我量身訂作一件喜歡的衣裳，想要秋香綠色，也想要帶一點中國風飾品……」她繼續說。那應該很柔美有氣質，非常好啊！我點點頭。
「還有，我想要先試妝，搭配我的秋香綠色，先試畫，看看最後會是什麼樣貌？」她頭一歪，陷入想像中。
「這個沒問題，群組裡面有兩位和我很親近的美容師，可以協助幫忙。但妳真的做好準備了嗎？」我問。
「是。」
「不過，牌位是比較大的問題……」她臉一沉。
「畢竟妳有婚姻，應該跟先生好好商量的。」
「他絕對不會同意的！」她些許憤怒地說著。
「那麼，若妳自己買好了塔位呢？」我回應，「麻煩妳不要給我答案，留在妳心中就好了！」
她突然娓娓道來，缺乏忠誠的婚姻，帶給她自卑與痛苦，一路到罹癌後……她提及《麥迪遜之橋》，女主角面臨車門開或不開，最後那個決定時刻的掙扎與辛苦，我也是女人，當然明白，遺憾沒有解藥。
在流淚、哭泣、微笑、狂笑的過程中，陽光悄悄離場，換成了月光，時鐘指向九點，整整十幾個鐘頭，除了早餐燒餅，只有女兒在中午為我們煮了幾顆水餃果腹。
我籠罩在姊妹這一頭的低風暴，屋裡另一頭，悄悄醞釀起另一場高壓。
她的身體狀態每況愈下，愈來愈疲累。於是她的兒子開始請假，帶著她漫遊台灣。然而，她的先生福哥認為他們在散漫過日子，愈來愈不諒解，家裡看起來幸福和諧的表相，慢慢擋不住崩裂的速度。福哥在人前對她呵護備至的表現，讓她痛苦。
「妳知道嗎？現在花的錢是娘家父親給我的，結果父親生病了，先生卻不讓我回去探望，他覺得父親是兄弟的責任，不准我回去耶！」她略微嘶吼著，雙眼都漲紅了。為了維持先生的形象，她在外絕口不說先生的是非，永遠氣質淺笑，是所有姊妹對她的印象。
「妳過的是誰的人生呢？」我不捨地試問。我不想，也不需要戳破這顆粉紅氣球，就讓她維持她想要的尊嚴，這樣最好。
「陪我去吃肯德基好嗎？這一次我們不要吃素食。」最後一次來找我，看得出想要任性一次。
「好啊！那有什麼問題！」果真點了一大桶的炸雞，開始怒吃。「怒」是一個狂妄的形容詞，但形容她那時候的感覺，確實再真實不過。
一反常態地加了胡椒，想在原來就會辣的炸雞腿上，加上更濃烈的味道，連吃了兩塊之後，她勸說我再吃第二塊，但我沒有。
她笑了，吃得真爽快！
「真的不吃了喔？其他的，我會帶回去給福哥吃喔！」難得一見的豪邁，成了最後一次見面的記憶。
2016年三月，我去了一趟關島，才剛抵飯店，就有姊妹打電話來，告知她入住醫院的消息。沒有著急，因為知道該說的已經說完了，該做的，也已經盡可能完成了。
當我仰起頭看著藍天的時候，還是常常想起，那朵飄泊的雲，想問：「此生，妳過的是誰的人生呢？」
此刻，終於可以像她的名字一樣，自在灑脫吧。
雲，隨風飄遠，永別了。
摘自博思智庫出版《此生借過：人間癌關行走，陪伴姊妹們重生的志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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