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蒙娜麗莎之繪圍繞在古銅泛金的雕花畫框之中,幽微的輕淺笑容直是五百年來不解的詭譎之謎;只有持筆彩繪的達文西方可解謎……畫家與模特兒之間的撲朔迷離,巴黎羅浮宮,一九九三年夏天,我站在這圖之前臆想。
臆想?心情竟然是分外寧靜,並非神性的敬慕,而是獸性的情慾如火。不朽的天才達文西如何進入蒙娜麗莎的靈與肉最深處?豐饒。鮮嫩的青春軀體,蜜桃般被男性決絕侵入的最隱密的峽谷……夜是如此迷情。
旅法多年的畫家老友,總是憂愁著容顏,我沒問起,但早已感受那份極度壓抑的沉鬱。相伴同行的木藝雕刻家凸顯一種不安的情緒,手足無措的噤聲少語;他是吉美民藝博物館展出東方藝術的主角人物,卻彷如全然洩氣的一枚來自台灣的氣球?不明白,我伴他來到法國首都,任務是發言人角色,代這位出身台北大稻埕佛具店,極有才華的民間手藝人,作為推崇、解說的某種必要,主角竟然退縮了……請別慌張。我勸說。
穿過貝聿銘設計的玻璃金字塔,走入羅浮宮,我撫慰依然放眼茫然、手足無措的手藝人說──只要細看三個古代藝術品就好了:希臘斷臂維納斯、飛天女神、蒙娜麗莎的微笑。擅於雕刻台灣民間崇拜的木刻神像的手藝人,點頭稱是,很好。
自然且自在。我說──莫緊張,免驚惶。你是最出色的男主角,木雕創作在巴黎昂然展出。終究,我了解,他失去了信心……僅是見及其實能以英語簡句交談之我,和台北駐法外交人員推崇他精巧的木雕藝術、吉美民藝博物館主人的談笑風生,他感到自我只是小學畢業的資歷,灰晦少語的表情,一下子,我都明白了。你的作品,就是最好的說明,什麼都別害怕、自卑,微笑自信就好。
很多年之後,我不時憶起那次一九九三年的法國巴黎旅次,真正收穫的是見到好久不見的旅法畫家老友,他的憂傷我懂得。
是否還記得,青春年華時常一起去淡水海岸,夜深人靜,一罐啤酒、幾根香菸,靜聆潮音,夜黑至看不見潮浪之影,我們互訴心事。是啊,同般兩人的妻子都不諳你與我潛心在藝術、文學的愚癡奮力、尋求精進的茫然與迷惑,疏遠了距離。
同一年出生的女兒……一九七八年秋天。未忘的淡水沙崙海水浴場,我們堆著金色海沙笑埋半身方滿足歲的女兒;多麼嫩稚的嬰孩啊!四十年後,一個住巴黎,一個在桃園,line來孫子影照──爸爸,請您也保重。
彷彿一首同年代自始未忘的抒情歌,喝酒當下,不由然就唱起一首台語歌:〈媽媽請您也保重〉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的子夜深睡裡,夢中唱起這首歌,乍醒一刻彷彿依然,這才發現,眼底留著淚水。記憶有時寧可遺忘,我的不幸是,竟然長久以來,我用散文不經意,留下了一生……
京與都,我時而惦念,不為春櫻、秋紅。
台北松山機場,午後十三時三十分的全日空ANA以及JAL日本航空的十四時二十分,直飛東京羽田機場。妻子擅寫京都,我則最隨遇而安的抵達那北上兩千公里的扶桑之國,日本猶若一個遙遠又挪近的夢土,摹擬千年之前的中國唐朝年代,將最好的文明留在千年之後的京都。
妻子筆下的:《京都之心》那悠遠、幽玄的王朝美學,千年遺緒在於一種尊敬以及信仰。妻子帶著我慢行、體會,無以數計的旅行,謁那千年古都,一次一次再一次不是重遊,而是新的抵達,我的怦然心動。重遊回來後,心,還是留在京都,日夜思念著,寧願如此,台灣一片紛亂,多麼虛矯的政爭。
耗損人民、土地哭泣、歷史竄改的島鄉:台灣。還要被無恥政客凌遲多少歲月?去東京散散心,去京都追溯古代的安靜……這是暫且的逃遁,還是永久的,絕望。五十五歲之後,決意告別喧譁、偽善的媒體職場,夫妻相伴去旅行,斷然切割某種利害的世俗認定,告別一些利之所趨,不必格調的朋友;學習一種安靜生活、潛心讀與寫的閒適雅逸。
舞伎雅逸的手姿,隨著三弦琴的樂曲,詮釋著紙窗外晚間的鴨川潺潺流水;不油然想起谷崎潤一郎借筆古式文字寫下的小說:《春琴抄》,年輕時這迷人的小說仍未有中文譯本,我是在電影中看見清純的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這對美女俊男的和式演出,日本關西風情的絕對京味,那美麗是多麼的淒清與無從,婉約之間猶若一幅膠彩畫。
看電影的青春年華,仍未涉入繁複而詭譎的成人社會,不諳人世間的明暗光影;總沉耽於唯美唯真唯善的傾往……畫家老友多年後從法國返鄉定居,兩鬢已白,幽然說起有一年我們和木雕手藝人在新北投酒聚的往事,陪侍的酒家女讓一向靦腆、羞赧的他當下不知所措,反倒說起第一次去了京都,印象深刻的是宴席上舞伎的琴和手姿讓他想作畫的無比感動……新北投伴唱的那卡西太吵了,陪酒女侍笑容很假,而豪情請客的木雕手藝人太誇張。我說那是主人的好意啊!這就是台灣風格,日本的京味沿循自千年前的唐代。
溫泉鄉,新北投和京都各有不同風情,我們什麼時候也跟著年歲增長,變得世俗了。記得酒宴散席,畫家老友悻悻然,若有心事的微鬱表情,竟然主動提議,不想回家──我們去淡水看海吧。幾分酒意走出旅店,月色正好,是秋天了,晚風習習,微冷的清涼意……哦,杜鵑花叢很茂密,可惜不是三月春時,花未開,人微醉。他低語,彷彿如詩吟詠,眸光在月色下分外的明亮。
子夜零時。淡水渡船頭看去,河口一片黑,只有水泥待船斜坡道,輕緩的水聲汨汨。阿義,你,過得快樂嗎?他忽然問起,語氣深沉的隱含輕微的嘆息。我沒有回答,只見指著遠海的漁火要畫家遙望,夜深人靜,蕭索著兩個男人,其實,都不快樂。
那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吧?二十年後的近時,我敬畫家一杯酒,那是決然的為他畫事一生的肯定。他說七十過後,右手無力持筆,如若難再作畫,生命意義又是如何之衰微?沮喪地不知如何是好……相約兩位和畫家彼時工作、留學在法國且知心的好朋友前去畫室,逗他笑,半是揶揄半是激勵和鼓舞──右手不行,用左手何不?
我們三人是含淚由心,他一定懂得。
2.
四十歲生日。老友陳銘磻為我辦了一桌酒席:重慶南路、衡陽路交叉口的潮州茶館。陪客竟然是三大美女:曹又方、孫春華、胡因夢。怔滯當下之我,如今回想竟然如此情怯,錯遇與三大美女的交談,請益。不忘的蘇玄玄小說初集:《愛的變貌》大江出版社,遙遠的前世紀七十年代初,不是因為小說,而是封底那長髮美女多美麗!蘇玄玄本名:曹履銘,另號:光虹,再筆名:曹又方。
四十歲那時,我在想些什麼?其實剛告別婚姻,惦念的是未成年一雙兒女,剛從太平洋對岸的史丹佛大學回來,知心好友李筱峰、陳銘城引介我進入報禁解除、新創的《自立早報》政治經濟研究院,資深記者和研究員……心是如霧蒼茫。
好兄弟一般知心的:陳銘磻。為我安排生日盛宴,三大美女相伴,我一時怔滯,如今憶及,真是太可惜了!並非美色,而是三大美女各有獨具特質,引用作家、爾雅發行人隱地先生評析馬森教授敗筆的文學史最後一段諍言——可惜啊可惜。喜鵲人人愛,烏鴉人人厭,台灣人喜歡如是虛矯。
二○○五年初,曹又方在我請求題簽的圓神版傳記書:《靈慾刺青》,那是在從台北車行新竹縣尖石鄉旅程中,景仰的前輩作家終究誠實的在餘生留筆愛恨情仇;端莊、真靜地微笑容顏猶若一尊送子觀音。辭別人世的凜冽和勇健的等待消殞的時光,我有一種心痛的不忍;這是四十年前的蘇玄玄?
再續的最後回憶錄,她寫了我持書求題簽的記憶,書中附了一幀郭松棻背影,那是郭生前最後的遺照,聽著台北──紐約的越洋電話,很多年未曾聯繫,曹又方的問候,郭松棻的慨然,一定說到相與的文學友人:木心。珍貴的相片出自孟東籬的攝影,那時間是二○○五年初夏,李渝人在萬里之外的香港浸會大學客座駐校作家……如今,這五人都不在人間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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