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坤土,大正5年(1916)生,昭和19年(1944)與妻子在空襲中成婚。日本戰敗以後,兩人互相扶持照顧,並一起從國小補校讀到國中。許坤土因為在補校認真好學,被推舉為班長,村子的長輩們也都稱他許班長。
母親還在,我卻沒有了家
大正5年,我出生在桃園楊梅鎮三湖,家裡四個兄弟、一個姊姊、兩個妹妹,那時年歲不好,父親在我八歲時離家;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太多關於父親的記憶。可能因為生活太苦,母親馬上就改嫁,而對於我們兄弟姊妹來說,最困難的不是父親的離開,是母親的改嫁──我們家這麼多孩子,沒法所有人跟著她去新家庭受到照顧,我們得自己照顧自己了。
九歲那年,我受雇於徐先生,在他家中掌牛。說是幫他工作,其實就是給他養了。我沒有薪水,他只管我吃住,一待六年,我連母親的面都沒見過幾次,時間就這樣稀里呼嚕地過了。在記憶裡,有兩次過年印象特別深刻--除夕夜裡,徐先生喊我來,說我一年到頭就兩套衣服穿來穿去,所以他為我做一套衣服。兩次過年,我有兩套衣服。當時我想著,這是多麼大的恩惠呢?
這兩套衣服他特別為我做得大一些,可我仍是穿到九分、七分,最後補丁爬滿,也沒有捨得丟。像我這樣一個沒父沒母的孩子,還能有多少機會把人家的恩情與愛護穿在身上?
十五歲那年,我決定離開徐先生的家,我想,「這麼大的男人了,還在人家家裡賴著活嗎?」我向徐先生一家道別,他問我要上哪去?我沒想好,但是有力氣總有辦法活下去。他說,不如去金瓜石或九份吧?聽聞人家在那淘金砂、挖煤礦,雖然危險,卻也是一份謀生的工作。聽完,我收拾行李,帶齊那兩套衣服,沿路問人搭車爬上九份。
應該是年紀大了,九份那的生活我想不起來多少。本來還要告訴你們幾個老礦工嚇唬我們的故事,比如走著走著就只剩下一個人,但怎麼走也走不出礦坑;還有為尋夫而化成白骨的婦人、礦洞坍塌成枯骨的工人……那些故事我幾乎都忘了,大抵上就是沒日沒夜地活吧。有一次礦坑坍了,老礦工要我們這些少年別再待這裡了,他說他待了十年,只是咳得厲害,再沒其他出息,「你們還年少,不要在不見天日的地方活著。日頭底下人活得才年輕。」
那次礦坑坍塌是真的有人在裡頭走不出來,我們幾個少年郎強硬著面子不退縮,但事實上每個人都不敢再靠近礦坑了。老礦工說的那番話給了我們離開的理由,我便在昭和11年(1936)短暫地回楊梅見母親一面,之後便搭火車前往蘇澳,再從蘇澳搭船抵達花蓮港。
二十多歲的人,大有江湖之大走哪睡哪的豪氣。聽說豐田那裡的日本人缺工,我就到那幫日本人工作,沒想到一輩子就落腳豐田;儘管後來的年歲裡也來往縱谷,但豐田最終成為了我的家。
那時我們管在縱谷到處工作的人叫作「游工」──人家游牧,我們是游工。我曾當過蔗工,也在發電廠裡做工人;又聽說太麻里有良田,便到台東幫人耕田,再一路帶著農作物走販回花蓮。
這樣的日子沒有多久,戰爭開始了。
我在米機來襲下答應給那名少女一個家
常與我四處游工的朋友被日本政府徵召到前線當軍夫。我還記得村子裡的書記叫作徐阿木,我四處躲他,不敢回家,怕也給招去當了軍夫。他卻告訴村裡的其他人,誰再給我工作、看到我不報,就要帶警察上門。沒人敢接待我,我只好自己上門找他。
我在荳蘭國小做體檢,負責檢查的鈴木先生讓我脫光給他看,我小心翼翼地問他,結果怎麼樣?他瞧了我一眼,說不用當兵。我開心極了,上下蹦跳著,一直跟他道謝,而他直把我推出診間,說別耽誤他的時間。現在想來,竟忘了問鈴木先生我怎麼不用當兵。
但既然不用當兵了,村子裡多數的男人又被抓走,哪裡缺男人,哪裡就缺勞力,幾乎每天都有人來找我,要我明天上他家的田,也迫得我有時候上午在村西做這家,下午借了輛單車趕去村東做另一家。
戰爭愈來愈迫近,我們卻沒意識到,只是聽日本人說贏了、贏了,便以為太陽旗會一直飄揚著。
那時節,許多女人會被徵召到前線當護士,據說也有些女人被抓去給日本軍人發洩,家戶有女人的都害怕得不得了。當時有個規定,只要結了婚的女性就可以免召,所以未婚的女人們都急著結婚。從沒想過成家的我,就這樣突然被好幾戶的人家問有沒有意願娶他家女兒;甚至工作到一半,同組的工人向我下跪,拜託我娶他女兒,別讓他女兒到前線受苦。
那一年,我二十八歲,已經是昭和19年(1944),我們經歷了好幾次空襲,我也拒絕了好幾次的婚姻。答應了這一家,對不起另一家,我更不想因假結婚壞了對方的名聲。然而,戰況愈來愈嚴峻,呼吸都能聞到硝煙味。就在這時候,一戶彭姓人家帶著他們的女兒找上我。那少女才十六歲,我倆年紀相差一輪,她父親卻要我怎麼樣都得娶她;因為,少女的父親收到徵召,家裡只剩一個女兒,他找不到人照顧他女兒了。
巧得很,那天正好空襲警報響起,我們一起躲在附近的土溝裡。我看著少女的父親隨警報聲將女兒蓋在身體底下,仍然大聲地問我,要不要娶他的女兒?在轟鳴的飛機聲與警報聲中,少女也在父親的身體縫隙中看著我。我大概是被空襲嚇暈了,我看著他的女兒,答應空襲後就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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