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人相識,完全難以預測。來者或許與你投緣,哪怕是臭味熏染,都覺著順意爽氣。萬一是個唱反調的冤家,那可就沒完沒了,就算你存心躲到一個上百萬人口的巨大都市,都有可能與他在某家超市的廁所裡撞個正著。
他順從父母的期待,回到了池上
偶然間,聽說回國定居的藝術家王新蓮,被「台灣好基金會」延請至台東的池上駐鄉,在那方淨土裡恣意作畫,快活像神仙。適巧,她又在臉書上發文,說池上鄉大坡池的公共廁所有音響極棒的古典音樂終日繚繞,這一下,嘿嘿!完全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其實,我曾多次前往台東旅遊,還途經池上數次,甚至在池上鄰近的鄉鎮裡拍攝過點燈故事,卻從未有機會繞進池上。2019年的十月,池上一年一度的秋收藝術節,邀請了齊豫和陳建年演唱,托齊豫的福,給了我門票,我這才有名目正式到池上作客。不過,那數日的池上無論是飯店或民宿,全都大爆滿,齊豫早早建議我,不妨先去台東住宿,次日再到池上觀賞演出。
演出當天,無論是交通路線的設計,志工們熱情真誠的接待,演唱會場一望無際的黃金稻浪,都讓我對這片土地留下莫名的好印象;雖然演出完畢,我們在池上鄉繞了好大的圈,別說是祭五臟廟的食堂遍尋不著,就連響叮噹的池上便當都無影無蹤。
幸好王新蓮牽了好因緣,給我大好藉口,就在新型冠狀肺炎鬧得不可開交的三月天,甩掉有如黏在身上的恐怖情人--口罩,欣喜異常地在池上晃了三天,還與民宿的主人賴永松老師交上朋友。
這趟池上行,對於池上許多隱藏在幕後的精采人物,更是有結識的衝動。曾在池上國中任教,幾年前退休的賴永松老師果然有義氣,拍著胸脯答應我,一定不會讓我失望。
過兩周,賴老師的回音來了,池上鄉的傳奇人物--梁正賢,終於有空見我了。我立刻上網買好火車票,就怕梁先生忽然反悔。
約定的某日午後,胖墩墩的梁先生穿著一件秋收活動的綠色短袖上衣走來,一副圓框眼鏡架在他圓滾滾的臉上,喜感諧趣油然而生。我之前大約了解了他的背景,一個父祖輩由大甲搬來池上打拚的農家子弟,在繼承了祖業--碾米廠後,居然在關鍵時刻跳了下來,應台灣好基金會董事徐璐的邀請,全力支持池上鄉農村再造的一連串計畫,眾所皆知的春耕、秋收藝術季,因而成了台灣文化界的年度大事。
跳開文字的敘述,見到梁先生本人,「梁兄哥」的外號便從我的腦子裡跳了出來。他爽朗直白,笑聲很大,說話的速度算是中板,但思維邏輯非常強,沒有廢話贅字,尤其數字記憶超神:民國幾年時銀行的年利率是多少、剛來池上任教的母親一日薪水十二元、在他家工作的長工一天十五元(家中的米要留給父母子女,自己則是在東家包三餐)、某年某月某日的半夜得知池上米的國際認證通過、某一年米價與隔年差了幾塊錢……他幾乎不用思考,像是碾米機裡去掉糠殼的白花花大米,刷刷溜溜地自他嘴裡迸了出來。
他說,從小就要在家幫忙,才念小學,每天下課後手抓著裝米的麻袋,站在碾米機前承接打好的米,可以抓到十根手指頭都在流血。當然,也曾試著反抗過,可是才離開家門沒多遠,肚子餓了,口袋沒有一毛錢,更無金融卡,只好乖乖地回家。後來他前往西部大甲讀國中,由池上出發,繞到屏東,轉火車到彰化,再轉海線的車到大甲……活生生就要耗掉二十四個小時,所以一年頂多回家兩趟。再來,考上台北的大學(大同工學院機械系),當完兵,在外賣過米做過生意,最後還是順從父母的期待,回到池上,心甘情願地種田割稻碾米賣米。
恩威並施,能搞定農民的只有他
賴老師說,靠天吃飯的農民是現實主義者,要想搞定農民哪有這麼容易?當年,林懷民老師圈定了一片田,作為雲門演出的舞台,梁兄哥就要替中選的農民先行挑選可以早熟的秧苗,種下後等待成熟,立刻割掉,鋪設舞台;此時,附近的農民按捺不住,也想搶收,可是,林老師所要求的,在層層藍綠遠山的襯托下,一望無際,搖曳舞動於風中的黃金稻浪,不就成了瘌痢頭?最後,恩威並施,搞定農民的也只有梁兄哥。
帶領池上米往上提升,成為瘋迷全台的冠軍米,售價甚至超越進口的日本米,其間的高潮起伏,聽來有如偵探小說,精采絕倫。梁兄哥說,池上每年兩季收割稻米後,他先拿出獎金,展開專家的評比,基本上沒有一個農家可以連續奪冠,由此可見池上米的高手如雲,人才濟濟。有一年參加全國大賽,他聽到某個鄉鎮的領導吹噓他們出賽的是連得三年該地冠軍的農戶時,他偷偷地笑了,他說,如果要算池上鄉具有冠軍身價的稻作有多少,那還真是有得數的了。
賴老師指出了梁兄哥的特質:他既是精明十足的生意人,任何人都別想糊弄他;同時也是內心柔軟,捨得放下的公益人,熟知民間疾苦,所以特別能夠領眾;鄉內有任何事,出錢出力的就是梁兄哥。
梁兄哥為了不讓人說話,捐出自家穀倉,自己出錢,邀請建築師設計,花了三年半,蓋出創意十足、得到國際大獎的「池上穀倉藝術館」,為的是提升池上的文化底蘊;他以一塊錢的租金,交給台灣好基金會負責營運。這兩年,他也將秋收藝術節的大小事情全都由他擔任理事長的文化藝術協會承攬下來;梁兄哥認為,他們不能永遠賴著台灣好基金會,一定要學習自立自強。為了每年秋收藝術節八百萬的預算,他帶著志工們,統合資源,做足後援,只要不夠,他就先貼錢解決問題;哪怕是演出那些天耗費極大的便當,他也要求協會的會計,必須在演出後的一周內結算給商家。
連續三天聆聽梁兄哥的故事,外加賴老師的補述,我只是不停地笑著、讚嘆著,甚至激動得拍桌子。一直到非得起身,準備搭乘返程的火車,這才發現,梁兄哥連續三天穿的都是那件綠色上衣,難不成他還有同式同色同樣領口袖口皆已寬弛,乃至有些脫線的衣服,得以替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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