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一個人的辭世,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乍聞閔惠芬走了,心中浮起的就是這種感覺。
人與時代同步,有時,人固是時代的最後一筆,但這最後,其實氣象已衰,人,雖為時代畫下句點,可成就並不在歷史的巔峰。但人與歷史同步,也可能正是人創造歷史,於是人一走,時代也就從巔峰瞬間消逝。僅閔惠芬一人雖不就如此,但與她同時代或稍前的一些名家正就是這樣。他們不僅創造時代,並讓這時代達至一定的歷史巔峰。於是,走,何止是一個時代的結束,更就是一種巔峰的不存。
一個世代、一個巔峰,就中國器樂史,是從五○年代嶄露頭角,到閔惠芬辭世的這個世代,這世代自傳統出身,卻多拔尖不群,且各有丰姿,其音樂固直扣人心,更讓我們對中國音樂的體會,從此不再只虛託於文字,懸諸於哲思。
這樣的風騷,合該由一群深入歷史、飽讀詩書,且彼此聲氣相投的文化人來完成,但其實不然。這些人出身各異,卻共同創建了一代傳奇。
這些人,在我年輕初接觸中樂時,就給了我最直接深刻,乃至翻轉生命的感動,以致讓我在兩岸開放之初就亟欲一探他們音樂背後的生命究竟,也促使我環顧中國音樂的諸面相,總體建構,寫就了《諦觀有情──中國音樂裡的人文世界》,這被許多朋友認為有其美學總結意義的著作與錄音編纂。
這些人出身不一,像以一曲〈鷓鴣飛〉寫散入春風滿洛城之韻的陸春齡,就拉過黃包車;雖姓劉,卻人稱「胡司令」,統領胡琴世界的劉明源,據說曾伴奏於舞廳;舉重若輕,肩挑琵琶浦東派傳承的林石城是位中醫師;而以所彈〈流水〉一曲代表中國音樂上航行者二號太空船,以作為與外星智慧生物接觸之用的琴家管平湖,則直就是個今之古人。
可出身雖不一,在音樂上他們卻都上下通氣,內外兼修。所謂上下通氣,是指出身文人者,其音卻不虛蹈空疏,仍字字透裡;而來自民間的,也不止粗獷率性,亦步步到位。而所謂內外兼修,是要風格,有風格;要意境,有意境;要技術,有技術;要功力,有功力。他們的音樂總渾然天成,雅俗共賞,作品自己會說話,所映現的人文乃極其自然,就如從活生生的大地、綿延不絕的歷史長河中自己長出一般。
說歷史長河,都說中國音樂源遠流長,但其實歷代卻多有更迭。而由於音樂須眾人傳唱,活體傳承,更迭,其實就意味大量的消失。中國音樂史因此固多文字描述,中國音樂的感動固多形諸詩篇,但究其實,我們對它的印象卻盡多是概念、想像的;而即便有實物,也限於晚近,依附戲曲。要說曲中自足的完整天地,要說實境的宣說人文,只能寥寥,徒令識者興嘆。可這一代人,文化中的儒釋道,生活裡的工農兵,卻都在他們的音樂中自然呈現。在此,何止是中國音樂活了起來,整個文化也因此能有另一番領略。
能有另番領略,是因於音樂的特性。音樂整體混沌,不好概念解析,映現的是最深層的心靈,在此,「人焉廋哉」。掌握了它,就如掌握了契入人性、開啟歷史的一把鑰匙,許多事就不言自明。我自己對中國文化的詮釋常有異於從文獻而得者,連朋友也常說,除禪的不死於句下外,主要就得力於對音樂的掌握。
音樂是把鑰匙,但音樂家置身其中,卻常不擁有這把鑰匙。原來他與音樂合一,不需詮解,往往行焉而不察。談他們的音樂成就,因此常須訴諸那無可來由的個人天分、那猶如空氣的時代氛圍。
然而,話雖如此,要說音樂在歷史長河中的意義,又映現出怎樣的心靈,你就須擁有這把鑰匙。九○年代,正是這把鑰匙連接了我與這些音樂家,而儘管年輕時即受他們的音樂感動,但直接接觸,卻更讓我如實了解到藝術、文化與生命之間關係的有機。
這有機,可以文如其人,可以文是人的一部分,還可以人與文分家甚至悖反,但無論其間的關係為何,卻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公案。
這活生生的公案,可以撞破我們在音樂中虛構的想像,也可以讓我們驚訝於藝術於生命的神奇、於文化的冥合。而在此,以其生命風格與音樂成就相映照,總讓我慨嘆再三並有緣相交者,主要則有琵琶家林石城、板胡家劉明源、指揮作曲家彭修文及笛家俞遜發四人。
林石城是琵琶浦東派大家。八○年代初,我從香港得到一卷他《思春》的演奏錄音帶,因文革被迫害,台灣中樂界當時並不知有此人,但一聽帶子,我卻即刻驚訝於他迥異於當時講究顆粒圓潤、音色透明,以優美取勝的主流曲風,不止音色直捷,不假修飾,且變化極多,配弦用指完全不受制於當代西方影響下的思維。而其中〈思春〉一曲開頭以一個音的幾種不同層次音色變化,將內蘊於心的懷春情緒活脫脫點出,其後更曾讓一些台灣現代音樂的作曲家朋友驚訝於傳統竟可如此不藉由曲調、和弦,只以一音就形成一曲的主題動機。總之,他的音樂是自有主體的琵琶音樂。
就因如此,我不僅據此錄音帶寫就了一篇論文:〈浦東派的琵琶藝術〉,且在1988年第一次大陸行就到北京見了他。
見了他,才知與音樂的躍動蒼勁乃至婉轉低吟相反的,他卻是個極端沉默寡言的人,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他手上的工夫。
他手上的工夫如何?「舉重若輕,一擊必殺」。他八十一歲,從藝六十六年的音樂會台灣場託我主辦,前面是他學生的演奏,技巧直扣人類體能的局限,舞台上極盡丰姿。但待得這位老先生出場,藏青的長袍、龍鍾的體態、緩慢的步伐,眼前儼然是已成典型卻萬萬不能再現舞台的老人,但他坐定閉目稍頃後,手一揮,〈十面埋伏〉的第一音就讓滿座震撼,而後他的手更如捏麵糰、彈棉花般,不經意地就讓密集的音符流洩出來,可整個劇場卻就籠罩在滿頭風雨之中,直到終了,久久你才回過神來,而眼前卻就只是一個緩步走入台後的龍鍾身影。
「今天才體會到什麼叫真正的高手!」這是在場許多人的驚嘆。的確!高手一擊必殺,哪像坊間武俠小說所寫的「太湖之畔,華山之巔,血戰三天三夜,不分勝負」。
一擊必殺外,林石城的琵琶也氣象橫溢。浦東派「氣韻生動,文武判然」,他就如此,文如深閨情懷,武如沙場征戰,可這跨度極大的音樂,卻出自如許沉默的長者。
沉默也許是個性,也許因文革的打壓,也許還因他出身中醫的養生,但無論如何,這生命與音樂之間的巨大反差,就讓我們看到了藝術寄情的極致範例。
相對於林石城的沉默,板胡家劉明源則就像個對萬事萬物都充滿興趣的老頑童。他出身民間,拉過廣東音樂,據說還在舞廳伴奏過,但這民間江湖的一面,卻絲毫無礙於他作品的層次,反而任何材料都像是盡可由自己信手而揑一般。
揑,〈草原上〉是個典型。將蒙古長調以中胡的幽咽奏出,一下子就從豪邁的草原轉至蕭索的古道、西風、瘦馬。中國有幾首器樂曲直就是文學經典的音樂版:琵琶曲〈月兒高〉對應的是張若虛「孤篇壓倒全唐」的長詩〈春江花月夜〉,〈草原上〉則就是馬致遠的元曲〈天淨沙〉。高中時初接觸此曲,一聽,眼前就是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場景。當時常與好友攜著唱盤,到台北近郊崗巒起伏的五指山上聽此曲,想像著草原無際,蕭索獨行的景象,不意之後竟與作者有深深的因緣。
緣分的深入來自劉明源的來台演奏。不像一般演奏家喜歡停格在最後一音,以接受聽眾的喝采,他總在曲終時瞬間收弓,轉身入場,而你從音樂聲中醒來正要擊掌時,台上人卻已翩然遠去,像極了傳奇中的俠客,出刀擊賊,待被救者欲拜謝時,卻已飄然莫知所終。
正因如此,我為他寫了一篇樂評〈一擊必中的利落,根植生活的自然〉,以劍客相喻。而第二次他來台時就為此送了我一把劍,正映了禪家「路逢劍客須呈劍」之語。可嘆的是,1996年約他再來演奏前,他卻因心臟病猝死。那場的《草原上》因此由曾受業於他的二胡家蕭白鏞代打,演奏前播放的即是他1957年得金獎的此曲錄音,舞台上橫架的,則就是他送我的那把劍。
性格與林石城不同,拉琴時因板胡把位小,他的動作也常像大人玩小車,令人發噱,但在此,他卻又字字到位。而對他藝術最深的推崇則是「怎麼拉,怎麼對」,當時的中樂界都說,他與樂隊在一起,明明是他多拉了一個音,你聽來卻總覺得還是樂隊錯了。坦白說,藝術到此,夫復何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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