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那些看似「恨到極致」,「情意堅貞」的話語,皆都一時本真,也長久見偽,如人間常見的種種熱切盟誓。因幾乎可以確信,到了那時,所有圍事者都早離場了。而屬於「我們」的殘酷往往總是:永遠只剩倖存者,獨自收拾自己曾歷的殺伐場……
沒有人是局外人
●房慧真
偉格:
我想先跟你說個網路觀察。
那是在一個缽之中,有蠍子、蛤蟆、蛇、蜈蚣。
平時野放於自然,牠們各因習性,有其地盤與領域,彼此之間無傷無礙。有心人將其一一捕捉,置入缽中以供「觀賞」,於是蠍的毒針翹起,蛇昂首吐信,蜈蚣百足躁動,蛤蟆泌出毒液。
曾經我也挨在碗口邊沿,坐看廝殺。只要你願意看戲,臉書上日日有戰役,一年半載會來一次最慘烈的大屠殺。在特別汙名的事件裡,蠍子毒蛇早已不是那些當事人,而是聞風而至的從眾。
戰役初始,雙方還沒卸下文明的痂殼,先攻智識,「87分不能再高了」,87是白癡的諧音,這是起手式。
戰役若拉長一點,外圈看熱鬧的人散去,留下內圍的「忠實觀眾」,皆非局內人,但都入戲三分。對戰雙方浸泡在彼此的毒汁中,互取調笑的諧音綽號,竟能有種相濡以沫的默契。逐漸熟悉後開始百無禁忌,本能性地拿對方的身材長相來貶抑,醜八怪、大肥豬、平胸女……,變得像幼稚園的小吵小鬧,一扯辮子就要切八段的那種。
有個長達一年的「戰場」,我不曾浮上來按讚或留言,只是默默地潛入酣戰未休中每一個人的臉書,看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有些只是空殼,專門開來罵人的帳號,要這麼不辭勞煩地釘住一個人,恨到了極致,你可說他情意堅貞。有些有真面目,有家人朋友,臉書上有聚餐出遊等日常生活,還不乏素樸的正義感,社會運動的最大公約數如洪仲丘或太陽花,震盪會傳到他那裡。
一個一個好人,一個一個在生活中行禮如儀的人,在缽裡鬥出死活。有一天,我決定我不要再看了,蠍的臉書上,有他和十歲女兒的合照,當蛇對蠍說:「你的女兒看起來很可口,你最好不要讓她離開視線,小心落在我手上。」語言發明至今,文明的盡頭處有道紅線。蛤蟆與蜈蚣繼續圍攻那蠍,和蛇一起,輕易地就越過了那條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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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帝國的語言》的作者Victor Klemperer是納粹時代的德國猶太人,因為娶了一位雅利安妻子,所以倖免於開向奧茲維辛的死亡列車。Klemperer原本是在大學教書的語言學家,戴上黃星後,他不能再保有任何書籍雜誌,也不能去圖書館借書,十二年裡他無書可看,只好看政宣標語與傳單,當成研究素材。
毒素滲透語言,往往不知不覺,且比其他實體的事物更持久。戰後,一個集中營的守衛接受審判,在庭上他不自覺說出,自己負責看守的那十六「隻」囚犯,以及最後「腐屍利用」的處理過程。原本用於畜牧業的「腐屍利用」,成為集中營中通行的行政語言,進毒氣室前先剪頭髮,大把剪下的頭髮織成軍毯,有其實用價值。
要在幾年內殺光歐洲的猶太人,最困難的不是毒氣室等硬體夠不夠,而是執行者的心理素質,一旦讓盡忠職守的人相信,他手上待處理的只是「物件」,而非有靈魂的人,齒輪便得以運轉起來。集中營裡的屠殺字眼不用「幹掉」(niedergemacht),而用「結清」(liguidiert),結清是商業用語,就像當今的網路購物,最後總會回到購物車結清、歸零,下次繼續。
讓人成為物件,需要潛移默化的工夫,物化之前,是成為害蟲,卡夫卡的《變形記》像世紀災難前先寫定的讖言。在元首呼告式的演講中,猶太人首先成為猶太小人,是德國童話裡駝背小人的變形,帶來厄運的象徵。猶太小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那身影逐漸具象化,成了傳染黑死病的老鼠,獐頭鼠目的傳單貼滿大街小巷。
將猶太人的變形記倒推回去:在被焚燬的物件之前,是吸血扁蝨與黑死病疫鼠;在害蟲之前,是猶太小人;在搗蛋的惡精靈之前,是扁平足、歪鼻子的劣質皮囊;在醜陋的外表之前,是狡猾、刁鑽、說謊、懦弱的性格。
「狡猾、刁鑽、說謊、懦弱」,出現於1933年希特勒剛上台的說詞,猶太人尚且還是個「人」,是帶著性格缺陷,行事卑鄙之人,這是醜化的開端,不太嚴重的「批評」,也常出現在當今台灣的選舉攻擊語言裡。在納粹德國的初始,有誰看得到包藏住的禍心?
Klemperer的大學同事,一群高知識分子看不到。當希特勒持續發表詆毀猶太人的言論,一位女同事寶拉叫他不要看報導,去度假:「你眼下會覺得很委屈,那些瑣碎的美中不足的事物,轉移了你的目光,令你看不清事物的本質。然而這麼偉大的改造工程出現一些小問題,是無可避免的。」
寶拉受過良好教育,在系上教授的是寫作。這次談話不久,Klemperer被趕出大學,到工廠做工。他再次見到寶拉,是在1938年3月13日,那天納粹併吞奧地利,Klemperer在人群裡看見寶拉,她陷入沉醉癡迷的狀態,「她的眼睛放光,她的姿勢不同於別人的立正,而是一種痙攣,一種迷狂。」
第三帝國的語言,除了「結清」、「根除」(ausrotten)此種斬草除根的字眼,更氾濫的是德國浪漫主義的遺緒。從擴音器傳出的呼告,必然少不了「狂熱的」(fanatique)一詞,原是帶有貶義的外來語,帝國將其扶正,每逢慶典,例如希特勒的生日,便會不斷以連綴詞出現:狂熱的誓言、狂熱的告白……,狂熱領袖引領著全國的狂熱分子,帝國敗亡之際,正是狂熱的用語達到極致之時,在前面又添幾字,成了「狂野的狂熱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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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想跟你說「那件事」。
「那件事」發生時,狂熱的群眾開始肉搜,我變成頭號戰犯,整個晚上不斷有人tag我到審判的擂台,看!這個女巫。我看到我十分熟悉的,與我無關的上個戰場那個我曾尾隨觀察的熟悉帳號,循著血腥味,游到我這裡,絲絲吐信作響。
上一次,在惡毒的語言面前,我旁觀,我噤聲,沒有制止。
這一次輪到我,因為義憤鼓動而來,張牙舞爪的字句,像極了希區考克的驚悚電影,一個人被聚湧而來的甲蟲爬滿身,成千上萬張嘴小口小口齧咬,緩慢凌遲至死亡。昆蟲的法則裡無善無惡,只是依憑一股盲動驅力,要將迎上來的血肉,化為粉末。讓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
沒有人是局外人。
獨屬於「我們」的虛擬廢墟
●童偉格
阿運:
呵呵,寫完此信「上款」,自己先笑了,因我想起,好像是在認識妳超過十年後,我才敢一如朋友那樣,以綽號稱呼妳。我必定是活在極端慢速的個人軌道上,不時也會想起新世紀初,我們初識時,在山腰那所中學,那個過往時空的氛圍。我坐很長的捷運,爬一段不短山路去教課,與向妳借書看。妳是這樣一位慷慨而神奇的施與者,許多我想讀的書,包括很難找的怪書,包括楳圖一雄的傳奇漫畫《漂流教室》等,妳居然都有。一些妳曾告知過的周邊去處,很多年後,我也終於去過了:在山上那寺院,那位坐化和尚的肉身,人們依舊供奉;幾步之遠,遊客依舊長坐素食餐廳,閒聊各種可能的話題。
靜默或喧譁,有時,我覺得世界也就這樣了:聖與俗若不是同一回事,也總是聚合在一個龐大傳播網絡裡,一些暫且靜置的節點上;因此顯得,像是若有結論意義的景觀。
最近,因《漂流教室》新版上市,我又找來重讀了一遍。從前我留心的,無非是其中許多如詩想像,或時延對照:隨大和國小被拋入比人類末日再更久遠的未來裡的,所有倖存蹤跡。例如校園裡一株桃樹,它容藏舊日生息,跨過漫長斷隔,兀自開花了;而這,也讓觀看者格外警醒:在沒有任何鳥媒、蟲媒或風媒的當下,那也許就是世上最後一回花朵的綻放,且也不可能會有任何「結果」。一切因此令人悲傷。
如今我猜想,上述想像,也可以是一個關於人文結構的簡單明喻。如我們所知,如戴蒙(Jared Diamond)的文明史分析,米爾斯(C. Wright Mills)的社會學分析,及更多領域或深或淺之論述,所示的同一通識:人類文明的結構基礎,不外乎資訊的傳播與交換;而基礎之基礎,是某種「信託原則」:是因肉身有限,因事實上,沒有單一個體,能全景知解集體所知的,完整經驗全數個體已驗的,因此,人不免得將自己所知所感,譯成可解信息,寄存給網絡。
我們的humanism。當然,這總是立即導向一項相對性辯證:在那個網絡裡,宏觀看來,私我感知有無實義?如距《漂流教室》四十年,新世紀日本動畫《心靈判官》的命題:未來,人們摘下那些不會自困於集體倫理,與個人情感之人(即「冷酷之人」,或類尼采之「超人」)的大腦,在密室裡,將它們一一活化、連綴成不靠話語僅憑電流,而能讓智識迅捷互學共享的神樣決策體,以此「預防性偵破」犯罪,保障人類文明的長久安穩。一方面,這作品重複「反烏托邦」類型作品的固定迴路:建基於純粹理性的管理,或風險控管法則,因一併滅殺了人類文明動能(變異,暴衝,無厘頭,種種不可測的個別「意外」),其結果,就是文明的總體靜息或退轉——人文主義的極致化,正是反人類。
另一方面,對我而言,這作品亦簡單重申了許多人對現世延伸去向的想像:對我們而言,傳播場域不僅才是「真實」發生的場域;在未來,它將全面成為「真實」之源,預畫、催發、製作與後估了「真實」的生滅。
在顯然,連薩依德(Edward Said)投入全學術生涯,去繁複建構的詮釋社群與話語製作理論,皆不免快速古典化的當下,也在一個遠遠疏離與遲緩的軌道上,我有時,這般猜想妳描述與親歷的「戰役」,或「大屠殺」,想像會否,那像前浪,來自更漫長的湧動,也以其浮動而坐地裂碎的徵象,預告了更久遠未來,人類文明的完型狀態。一方面,宏觀看來,那整個範圍虛擬,卻更能將話語集中於節點上直接碰撞的場域,茁壯自上述文明結構基礎,某種「必須」,像亂數交絞十二對腦神經所擰成的龐然幻肢:它的修辭力度,就是它的視見,感覺,聽聞與思索。
另一方面,微觀看來,這個混沌力場,亦是無數晚生神經元,唯能「劍及履及」加入、取得突觸聯繫的「真實現場」了:只有在那裡,「真實」還仍在場;而到來者的即臨,就是到來者記憶的履實。
履實一位在重要賽事中要命失誤的棒球選手,履實不倫戀的女明星,履實任何一種可能的「戰犯」;像「罪惡」甫被偵破,而「真實」正不斷被快閃寄存。「快」:最便捷的現場性;最遠示的未來感。也許,對單一個體而言,這樣的話語行動並不存在深義,如朝井遼的《何者》簡單陳述的:那與真正之「我」切割的匿名帳號,恐怕僅是為了抒發更多關於「我」的本真性,只因在這個一切皆類戲劇展演的世故世界裡,強烈而單向的表述,竟是本衷唯有的一種表述形式。
也可以說,這樣的話語行動終究存在著特別的深義,如艾可(Umberto Eco)的深邃推想:很久很久以後,大概就是在如電影《瓦力》那樣的未來荒原上,若有外星文明,想尋找關於人類話語的遺物,他們能尋獲的,也許僅是曾被大量重複印刷的廣告傳單。奇妙的是,大部分地球人,都不會全然相信傳單上單向而強烈的表述,但可能,外星文明會需要(對人類自身而言)異常的同情心與想像力,才能理解人類的「既是也不是」;或全景復建那整個貧瘠的話語牢籠,所圈限與開放的所謂humanity。在那一切之後。
於是,阿運,是從一個非常迂迴而笨重的觀察角度,我認同妳說的,「沒有人是局外人」。並且,也是從一個必然嚴重偏差的視角,我想著一個妳曾提過的簡要問題:「那瞬間凝結在琥珀裡的,究竟是什麼?」想像可解的答案。這是說,若一位曾被定靶為「戰犯」的當事人,敢於在多年以後,重新凝視那深淵般的戰場,穿過那層層堆疊的惡毒話語往下望,他會看見什麼呢?對不起,但我總覺得,若他敢於這麼做,他必然已經就是位外星人了。
也許,他將看見一處獨屬於「我們」的虛擬廢墟,望見其中,只對超常的心智兌實的信息:所有那些看似「恨到極致」,「情意堅貞」的話語,皆都一時本真,也長久見偽,如人間常見的種種熱切盟誓。因幾乎可以確信,到了那時,所有圍事者都早離場了。而屬於「我們」的殘酷往往總是:永遠只剩倖存者,獨自收拾自己曾歷的殺伐場。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童偉格VS.房慧真 集中營,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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