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臉上的空洞與失落,我一直無法忘記
清晨五點,陽光照進室內,耳邊傳來走廊上護理師與醫師的交談聲,檢查身體的儀器也不停地發出聲響。
「醫師等等就要來了吧?」我心想,並趕緊起身望向躺在病床上的阿婆;她正熟睡著,嘴巴發出打鼾聲。身體的病痛讓她輾轉難眠,好不容易睡著卻因為尿意起床了三次,身體無力的她沒有辦法自己如廁,只能靠著大腿支撐一部分重量,讓我將尿盆放置臀下。每次身體的移動都耗費阿婆不少力氣,再加上睡眠不足,她身心更加疲倦。
在醫院的日子並不好過,總擔心阿婆會有突發狀況,所以夜裡不能安心入睡。每每在半夢半醒之際迎來清晨,而當腦袋還處在昏沉沉的狀態,便接到阿婆家人們的電話,帶著他們進到病房探望,等醫師前來說明病況。日復一日重複這些流程,大約過了兩個星期。
在醫院照顧的期間,我最害怕的就是幫阿婆擦澡。由於她無法自行走動,隨時都要人攙扶,只能躺臥在病床上讓我們幫她清潔身體。我每天都用溫熱的水輕柔擦拭她身體的每個部位,包括頭髮、脖子、乳房,擦澡完後必須將床單與枕頭套重新換過,確保寢具的整潔。只是在更換的過程中,阿婆需要翻身讓我整理被單,每次的翻身都費盡了力氣。
她側身時緩慢地移動身軀,用雙手抓著床桿支撐,等待我更換床單。儘管我已經加快速度,每次更換完床單,阿婆轉身躺好時,她仍大口喘著氣,露出痛苦的神情。
翻身、移動、行走,這些對我們來說再基本不過的動作,阿婆再也做不到了,我內心既難過又感嘆。當她看著自己的雙腳被醫師宣判可能無法行走時,空洞的眼神與失落的神情,我一直無法忘記。
回去後,我是否會成為自己國家的陌生人
煮菜、洗衣、打掃是工作日常,緊急時刻則坐上救護車,帶阿婆進出醫院急診。
我的工作看盡人生百態,再怎麼華麗的人生,終究逃不過生老病死。與此同時,我也在學習和思索著,自己想要怎麼度過下半人生?當家人面臨相同處境時,又該如何應對?
在不間斷的照護日常裡,我所領會的,還有生命在老年時展現的模樣。
某次阿婆又因為病痛無法入眠,我便坐到床邊,幫忙她按摩腫脹的雙腳,試圖舒緩她的不適。那天晚上,她和我聊到她的母親,說她還記得童年生病時,母親總是陪在她身邊,溫暖的雙手如何撫摸她的頭,輕輕地哼著歌曲陪她入睡。說著說著,阿婆的眼淚從眼眶順著臉頰滑落;聽著聽著,我想起遠在印尼的老家,想起年邁的媽媽,想起我的兒子。
忽然意識到,我在台灣已經工作將近十年,隨著工作時間愈來愈長,儘管我也想念在印尼的家人、朋友,想念那些熟悉的人事物,但內心也有了恐懼,因為在台灣度過這麼長的時間,多少有點忘卻在印尼是怎麼生活的。曾經熟悉的一切,如今想起卻有一絲陌生;回到家鄉後,我是不是就成了自己國家的陌生人?
仔細想想,我還不想回去家鄉的原因,除了工作帶給我的成就感以及能夠賺錢外,與阿婆相處的日子,也讓我有「家」的熟悉感、安全感。
剛來到台灣時,仲介公司曾告訴我:「妳是一名外籍看護工,工作目標是把雇主的身體照顧好。」但經過這幾年,我想自己除了是個全職的照顧者,更可以是雇主的朋友、親人。我可以去理解他們的苦痛,傾聽他們的憂傷,分享他們的快樂;在這些人生的最後幾里路,我很高興自己能擔任照顧者,陪伴在他們身邊。
Yumi來自印尼,目前在屏東服務,最喜歡的事情是自己烹飪的料理,被朋友吃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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