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都結果子,你可隨時來摘。」我感謝派翠克的慷慨。一次宴客,忘了買水果,想到那棵無花果樹,就跑去摘滿一袋回來……
此地三月仍無法漫行,四月還有風雪,可我再不願宅著,厚衣氈帽也要走出去。
●他有狗有無花果樹
散步是我唯一的運動。路線也固定了:走得長一點,就走到水邊公園,從公園裡繞一圈,經過克里夫頓林蔭大道回來;天冷走得短,就走完水邊街,仍經克里夫頓林蔭大道回來。派翠克就住在這條大道上。
好久沒有見到派翠克了。
派翠克是義大利人;不,他說,是西西里人。
還會說西西里語嗎?
聽得懂,不太能說了。跟大多華人移民的第二代一樣。
我是在路上先認識他的狗,才認識他。他遛狗,我散步。是兩隻大狗,一黑一白。按理講,他該把他的狗繩子勒緊,使狗不靠近我;可是狗太活潑,剛出門一時把持不住,把我困住了。我立馬僵直,不敢稍微動彈,只有眼珠子轉,看派翠克訓斥他的狗。
派翠克的前院有一棵樹,無花果樹。無花果樹的葉子常出現在聖經故事的畫像中,是用來當遮羞布,覆在亞當和夏娃的私處上。讀了那麼多年聖經,看了那麼多張畫像,卻沒有真正見過無花果樹。
「每年夏天都結果子,你可隨時來摘。」
我感謝派翠克的慷慨。無花果樹比六英尺高些;葉片質厚,比人的巴掌大;枝子柔軟,長在較高處的果實,採不到,請枝子彎曲下來就採到了。無花果如乒乓球大小,卵圓形狀;初結時是青綠色,漸熟時浮現紫條紋,待飽滿成熟了則膨脹出一種氣血紅潤的絳紫色。新鮮熟成的無花果像小卵袋,皮肉彈性俱佳;一撥開,子粒豐盈,香氣清甜。擦洗一下,整顆入口,甘腴如蜜。
夏日走過派翠克的家,總是去摘他的無花果。一次宴客,忘了買水果,想到那棵無花果樹,就跑去摘滿一袋回來。
●他走了它跟著走了
大抵果物都能熬煮成醬,無花果也是這樣。派翠克送我一盒他做的果醬,那是前年夏末的事。他看起來一切都好:換了新工作,職位和薪水都提升了;也交了一位新男友,男友不知名,只知是黑人,住密西根州。
我見派翠克只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偶遇,我散步經過,他剛好下班回來,或正在庭院整理花木;一種是寫作靈感不來,整個人乾涸煩躁,就去見他,說說話。他的門廊有一張吊椅,我坐在那裡晃啊晃,言不及義,看車流貫穿,看夜交替上來,風月朦朧;他給我一瓶啤酒,就坐在一旁涼椅,陪我胡聊瞎扯。
我都不知他幾歲,只確定他比我大得多。
去年我見他的次數少了。經過他家,見無花果樹仍在;車道上偶爾有一部車,偶爾有兩部車,多半一輛也沒有。
今年都沒見到他,只見無花果樹被折倒在地,蓋了一片麻布。四月如此,五月如此,六月如此,七月也如此,看來今年是沒有無花果可食了。若見了派翠克,一定得問問他。
但派翠克去哪裡了?
克里夫頓大道正在施工,人行道一排開挖過去,像切破了肚腸。這一日我又行經它,艱難路過派翠克的家。
終於有人!那人搬過涼椅在車道上,坐在那裡整理什麼,身旁一些雜物像要丟進垃圾桶。那人不是派翠克。
「派翠克去哪裡了?」那人見我來問派翠克,就起身告訴我,派翠克過世了。是胰臟癌,和賈伯斯(Steve Jobs)同樣的病。這人是派翠克的哥哥,叫安東尼;他們說話的聲腔完全一樣。
「什麼時候的事呢?」我問。「今年二月。」
「他幾歲?」「五十九。」「那他的狗呢?(狗念主是會教人心碎的。)」「一隻有病安樂死了,一隻送去收容所。」告別時我擁抱了安東尼,不知道該哭,或不該哭。
我小心翼翼走出施工障礙,再看一眼無花果樹,安東尼告訴我它也死了。
2014年2月,我渾然不知,我失去了一個朋友。
派翠克留給我一抹淡淡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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