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五專那年,我十六歲,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同學之間很流行搞幫派,不是黑社會逞兇鬥狠那種,而是成群結黨集體行動……
年輕時做過的傻事不勝枚舉,族繁不及備載,也漸漸淡忘,唯獨一事始終想忘也忘不了。
成群結黨大家庭 傾羨不已入組織
上五專那年,我十六歲,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同學之間很流行搞幫派,不是黑社會逞兇鬥狠那種,而是成群結黨集體行動。班上幾個身材高䠷、愛穿迷你裙的女孩號稱六金釵,連上個廁所都要呼朋引伴,浩浩蕩蕩一字排開,招來四面八方口哨聲不絕於耳。臭味相投的男生也不甘示弱,組成四劍客,戴著黑色鴨舌帽,走路有風,穿梭校園間。更別提隔壁班的一打男生還湊成十二金童,和我們班的六大金釵互相呼應,常聽見「小四」、「七爺」、「十一哥」喊得好不熱絡,儼然一個大家庭。
我總是向他們一群人行注目禮,內心傾羨不已,人多勢眾,幹什麼都方便。尤其像我這麼不愛動腦筋的人,有人發號施令,我跟著做就好了,天塌下來有老大頂著,啥米攏不驚,多好。所以,當阿文問我要不要加入她們三缺一的組織,承蒙有人青睞,我不假思索點頭如搗蒜。
不需歃血為盟,也不用到神明面前發誓,阿文說這些儀式都免了,只要心意相通,口頭約定義結金蘭多省事。她當發起人,她挑的夥伴,自然大姊頭非她莫屬;她認為四人團體最剛好,人多嘴雜,意見太多,她不喜歡。登上大姊頭寶座沒多久,阿文向我們透露她很早就開始談戀愛,經驗豐富,將來很樂意當我們的愛情顧問。五專迎新會上,阿文即被高兩屆的學長鎖定,兩人旋即打得火熱,但大姊頭還是很講義氣,談情說愛之餘,不忘照顧我們這些好姊妹。
阿文人高馬大,卻找了個很秀氣的陳玲加入組合。陳玲頂著一頭黃褐色短髮,說話輕聲細語,是男生見了都想搶當她護花使者的那種;另一個叫小黑,名副其實的黑妞,她有多汗症,夏天常見她腋下透出一片黃漬,手心也很會冒汗,總是拿條手帕不停拭擦,她笑點極低,常瞇著眼露出一口白牙。我呢,是最平凡的一個,唯一優點就是隨和,口頭禪則是「隨便」。我們四人倉促成軍,高矮胖瘦不一,黑白分明,走在一起也容易引人側目,但別人怎麼看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有一次我們到圓山附近再春游泳池,走長長的中山北路,途經一處新開張商場,阿文眼睛賊不溜丟地轉,打著壞主意。「我們今天來幹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怎樣?敢不敢?敢不敢?」她挑了挑眉,逼近小黑,再轉向陳玲,最後落在我身上,頗有挑釁意味。我看到小黑連額頭都冒出汗滴,但她還是挺身而出,大聲回應:「有什麼不敢?妳敢我就敢。」輸人不輸陣,我猛吞口水,也給她一個微笑,陳玲則表示少數服從多數,力挺姊妹,乖乖女撩落去啦!然後阿文說出計畫:「每個人進去商場偷拿一樣東西出來,大小不拘,計時十五分鐘。」
原來是要嘗試當小偷。
除了阿文,其他三人都面有難色,但大話覆水難收,大姊頭一聲令下,小咖哪敢吭聲?阿文滿意地點著頭,「就當這個臨時動議全體一致通過。」並且再三耳提面命,萬一失手被逮,「不管老闆怎麼嚴刑逼供,絕不能供出同夥,要裝作互不認識,知道嗎?」三人像小學生一樣聽從指示,硬著頭皮走進商場。
安佳奶油藏肚腹 走沒兩步就喊不
那時監視器尚未普及,我們各自避開店員耳目,兵分四路作案,我莫名其妙走到冷凍食品區,肉品、海鮮、冰棒,琳瑯滿目,天啊!該拿哪一樣?要藏在哪裡?眼看時間分秒流失,一面伸長脖子探頭看著櫃台店員有沒有注意我,一面猶豫不決要選哪樣物品,緊張得胃抽筋,好想拔腿就跑,但阿文一定不會放過我,我也會被小黑和陳玲謾罵的口水淹沒。索性心一橫,順手拿了一小塊安佳奶油,將腰際的襯衫拉鬆,把奶油往肚臍裡藏。但走沒兩步路,凍到受不了,感覺好想拉肚子,我趕緊往回走,取出贓物歸回原位,垂頭喪氣走出店門,心想如果被阿文開除就算了,我實在沒有使壞的膽。
我們四人在轉角處會合,阿文得意洋洋地說她偷了一條熱褲套在裙子裡,且將犯案經過描述得鉅細靡遺:「拿三條熱褲進試衣間,出來後歸還兩條放架上,這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陳玲說她拿了一支試用唇膏,假裝在手背上塗抹一陣,順勢滑到口袋裡。小黑表示她拿的是鑰匙環,小小的,足以一手掌握,偷得輕而易舉。當她們問到我時,我羞愧得低下頭,據實回答,三人皆捧腹大笑,笑得鼻涕眼淚都流出來了。
我只好假裝說想看陳玲的唇膏顏色,轉移話題。誰知陳玲兩手一攤,訕訕地說在最後關頭良心發現,她根本沒拿。「那小黑的鑰匙環呢?長什麼樣子?」眾人好奇。小黑說她把玩了一下,也沒敢挾帶出來。我們又去拉扯阿文的裙子,想瞧瞧她偷的熱褲,阿文兩手緊緊按住裙襬抵死不從,最後承認為顧及面子,對我們扯了謊,她試穿三件,三件都歸還。這下輪到我哈哈大笑,原來大家半斤八兩,還五十步笑百步呢。
但阿文仍一口咬定我是最搞笑的那一個,「居然會去偷冷凍奶油,融化了豈不是不打自招?還藏匿在肚臍上,有夠天才,老大我甘拜下風。」隔天她一五一十告訴她的阿娜答,學長笑得更誇張,抱著肚子從椅子跌坐在地上打滾。
笨賊四人行那天的荒誕行徑,讓我們彼此嘲笑了五年,這說好不可告人的祕密,一直深埋在十六歲的青春記憶裡。多年之後,每每看到年輕女孩並肩走著,就會不由自主頻頻回首,企圖尋找昔日熟悉的身影;每次經過中山北路,場景就會浮現腦海,儘管商場早已不存在,原址改建大樓,那天一顆心彷彿要從胸口迸出的強烈感覺,仍深深烙印在心版上。
人不輕狂枉少年,四個傻女孩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遊走法律邊緣,終在最後一刻不約而同縮手。也幸好及時懸崖勒馬,並未鑄成大錯,沒在清風白水般的天真歲月留下汙點。我似乎還聽見轉角那串笑聲,看見眼淚鼻涕齊發,然後那一幕便永遠定格在那無憂無慮、不知天高地厚、不計後果如何的純真年代裡。
如今事隔四十幾年,我才膽敢將它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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