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的憂杞和自我的愛恨情仇如何評比?「絕望,是最好的拯救。」我一直牢記已故作家陳恆嘉(喬幸嘉)此一徹悟諍言……
安和路二段三角公園旁:曹又方家居,她雅意宴請我和孟東籬,嘆說──好多年不見郭松棻了,多麼好的作家……我特別影印了幾封從紐約的來信,李渝交代:她去香港期間,深切期盼孟兄和我去紐約陪伴郭松棻。今夜星光燦爛,猶如小說描寫陳儀;安和路那一夜,我不經意抬頭,疏星幾顆。
疏星稀微。高聳巨大樓廈以及橫切過都市中心的高架快車道,監獄般猙獰、阻隔去視線昂首望夜星的期盼……光害折損星子的明亮,十九、二十青春如小白馬般的求學年華,美術科老師引領我們,唱著歌,學校旁的大漢溪看星。從日本武藏野藝術學院回來的老師在汨汨的河潮微湧聲中,說梵谷的:隆河星夜。
渴求真愛的畫家,竟然割去一隻耳朵送給妓女?在那黑暗的年代,誰真正送暖給一個天才?嘲笑梵谷是精神官能病人,到自殺死去之前,只賣出兩張畫,而是他的弟弟冒他人之名代購的……多麼殘忍的悲哀阿!最窮困、最潦落時候,有誰伸手協助被現實壓迫的畫家?百年之後,一幅遺作數以千萬計,這虛偽的世間。老師激憤、不平緊握拳頭,凜冽的解說,我看著墨黑的夜空,那一夜星光如此燦爛。
乾涸的油畫裸女在星夜窗前低頭靜坐,牆上的牛骨頭標本是死,桌上燭光下一枚鮮紅如血的紅蘋果是生。異樣的裸女竟然石化?微近中年的我在展出的畫廊繞了一回,默默挑了一幅靜物小號油畫,老師不在現場,也許就算人在,可能也認不得我這學生了吧?
在許多年後重逢,老師終於問起:你,買過我一幅畫,是吧?別有風格的歐洲廣場騎士像我非常欣賞,但號數大,我實在買不起……只是不解,何以裸女化石般地乾涸無水分?哲學般詮釋再美的青春終是會蒼老……女子讓老師傷心,還是人生無常?
我翻看童年黑白相片,母親黑色鑲金的旗袍,小姨媽甜潤如水蜜桃、婀娜多姿的美麗,青春而嬌嬈的美人圖。許是童年時印象若即若離的母親總是疏遠,我一直追尋著一個美質懂愛的女子,猶如日本畫家竹久夢二的理想祈盼,所以他的畫那麼美。
今時,九十二歲的母親在社區中庭花園中小坐,未綻的櫻花,盛放的紫薇,半失智,有時自己對自己說話,儘是她青春的憾意和未竟的深愛渴望,早已忘情,但又相思……
感謝為我做四十歲生日。我用line向陳銘磻致意。他回答:你,竟然還記得?我還留在二十五年日記本裡哦!三大美女同歡宴真是人生佳話一件,歲月流逝,我們男人老了,她們把最美麗的溫暖留在記憶中,但問:溫暖和美麗的女子,她們人生憂傷又如何平撫自我呢?如何被辜負或也辜負了別人,沒有對錯。就在餘生坦白的懺情書、回憶錄,不論公開的發表、出版,個人生命中的悲歡離合,都是美麗與哀愁的由衷印記。
如果畫家老師的美人圖以此作題,將是豐腴之花的盛放,還是依循固有格調的乾涸之葉?濕壁畫,馬賽克嵌瓷,將女子的圖像定位在大教堂圓頂周邊,綴著玫瑰花紋的玻璃長窗,晝映太陽夜月照,只有祭壇中央那十字架的苦像看見那被疏離的美吧?耶穌有祕密情人,但不能說。
3.
請一定在向晚六時,用力拍打窗外冷氣機的水泥台座,固定時辰,一雙鴿子會按時歸返,竟然在此築巢……空氣、水、雲和月,如序一天過一天:day by day。歌舞劇《屋頂上提琴手》是讒媚,或者好死賴活的得過且過,日子接著日子。那是猶太人千年存留內心的歷史隱痛……何以無鄉可回?何以漂泊四方?是天譴還是:原罪。
飛鴿一樣宿命,在曾經旅行過的威尼斯聖馬可廣場,成千上萬的鴿子搶食遊客們拋擲的玉米顆粒,循以為常的自成一方風景;那麼請問:飛鴿的原鄉到底是在何處……鴿子事實一點都不溫柔,掙搶、互啄,虛矯地「和平」命名。圖騰中鳥喙銜著橄欖枝,圓潤、無辜、純潔的眼神,意味著世界一切都會越加美好的期待……白頭鷹緊抓著一束箭矢,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就是霸權!不必虛矯自謙,多少鴿子希望幻身為鷹,猶若高喊「和平」的最初人道主義者,掌握權勢時,變臉成最冷酷、兇殘的獨裁者,絕對的:法西斯。
終究成為當年自己最反對的那人的模樣。
彷彿是永世的輪迴,必要之惡。
前後二十步,直行於子夜未眠的客廳和房間分隔的走道,來回的終點碰牆止步,都掛著觀世音菩薩畫像:客廳是奚淞印刷品,房間是陳朝寶水墨手筆。似乎幽魂般漂移、挪動,錯覺中,自己由人成魅;前世,我是何者?存活在地球上哪個角落?是怎麼死去的?青春時自認水中的倒影墜湖而亡的:納西瑟斯?中年時熱切於革命,被行刑隊最後的處決?再也失去所有希望,只依仗遙遠回憶,終於在深睡中心肌梗塞的告別……我竟還羞愧活著。
南無觀世音菩薩。追悼的靈堂中央恆是一幅笑顏、放懷的遺照,其實是生前含淚的微笑;僧尼是職業合唱團,引領群悼者吟詠:南無觀世音菩薩。無神論的死者在我夢中無奈苦笑的說──怎麼?他們用佛教儀式,而我是虔誠基督教徒。
朵朵摺好的紙蓮花送行,胸前比劃十字口呼:阿門。入我夢中的亡故的朋友些許慍意地表白,我想撫慰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原來這無非是在更幽深、黑暗的夢中之夢裡。白天的診所,醫師解說著年老免疫系統逐漸脆弱,請您多運動,曬太陽,不可奔跑,緩慢走路,定期進度檢查……茫然,失措的我將如何是好?
一艘古老的西班牙帆船,竟然置身在距海數十里的森林深處……這是馬奎斯名著小說:《百年孤寂》非常美麗的描寫。大航海時代,天涯海角,漫無邊際,潮浪的溫柔與暴烈,月圓月缺,如同不確定的愛情,悲歡離合,爭執有時,撫愛有時,床笫之間最真實、靈肉最貼切。朽木如化石的木質船體、幾成灰燼如死神之衣的帆幡,只有船頭的裸身女神,那豐腴、突昂的乳房,依然不屈的母親船庇佑。
所以,切莫要我說起:公理和正義的道理。我們坐下來,不如靜靜以酒互敬,什麼話都別說;您還要一起回想上世紀八十年那渴求夜暗中黎明的到來,四十年恍然如昨,今時的世情又由黎明的盼望回到更為哀傷的夜暗。這是一個私慾和不義的時代,虛矯與謊言占領我們曾經引以為傲,引用《聖經》預言:乳與蜜的迦南地;被詛咒數百年的:台灣。
強迫症突然而至,暴怒的嘶吼──我不想聽到這些!什麼「革命」,從前自稱為革命者之人,古巴的切.格瓦拉被CIA斬斷雙手;右手寫詩,左手醫診,那只心愛的勞力士機械手錶也被行刑者暗中據為私有……馬奎斯不就在傳記小說:《迷宮中的將軍》寫下語意深長的感慨之言──
現在,已經沒有革命家了,只有一群人在反對另一群人。
我,寫字的我,一再引用馬奎斯此一不朽名句;文學家比政客還要明悉這紛擾未止的亂世,猶若西方先哲之諍語:「文學比歷史真實。」被詛咒的台灣,至今妾身不明的島國,且看人民表面微笑,內在迷惘的隱約哀傷;不能去想,不要去思索,探詢以及追索,回報的是不幸的自怨自艾。詩人苦苓在三十年前彷彿預言般寫下……
愛我們的國家,國家在哪裡?
在腳踏的土地上嗎
鳥不語花不香,只有二十座核能廢廠
我只想找一隻槳
把這島悄悄划走,再也不回來……
果然預言成真,難怪昔時好詩人早已不再寫詩了。家國的憂杞和自我的愛恨情仇如何評比?「絕望,是最好的拯救。」我一直牢記已故作家陳恆嘉(喬幸嘉)此一徹悟諍言。
拜託:林先生。您住四樓,那向晚回來的鴿子總在府上冷氣口上端築巢,勞煩聽見鳥聲請用力拍打窗子,趕走牠們,否則鳥糞一直掉落我三樓家的冷氣水泥台座上……樓下的K先生懇求,非戰之罪的我,答以歉意。不是我錯,而是外表溫馴,實質悍然的鴿子強取豪奪,如可恥、無良的:台灣政客。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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