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特先生最愛的水果就是香蕉,而且早上他喜愛煎香蕉、荷包蛋夾在吐司,加兩杯咖啡,他整日的精神與情緒就會變得非常好,這種飲食的習慣,我的理解是,從兒時就孕育而成的,就如我父親三兄弟,只要在清晨吃鮮魚熱湯,那一天就是他們心情愉悅的日子……
我一個人從紐西蘭的奧克蘭機場飛往拉洛東咖島國際機場是在2004年的12月31日下午,當我飛到拉洛東咖島的時候,還是2004年的12月30日晚上十一點半,就是過了兩天的31日,這是國際換日線之故。在一個不算是個好人的安息日牧師民宿住了兩個月亮的時候,我搬到一個陌生人的家,他叫布拉特,就在我搬去他家睡,初夜的凌晨三點,就要越過四的時刻,如夢幻般的夢見了我至親的親人、前輩,他們的善魂面帶笑容,穿著傳統服飾,好像是招魚祭時穿的服飾,他們來拉洛東咖島看我,我的感覺是,我一直在微笑,當我醒來之際,月亮還掛在島嶼的東邊。我的魂回想剛剛的夢,回想家族們來訪視我的微笑面容,讓我不由自主的心情變得異常的好,彷彿就在我出生的島嶼感觸,我於是在我心裡說:
「有你們在我身邊,我的靈魂很安定。」
自那一刻起,我在拉洛東咖島的一切變得非常的順遂,如是眼前環礁內的藍海那樣平靜的海,令人心安。
無論如何的解釋,對於我,無關於那個夢是真實,抑或是幻覺,唯那個是夢又非夢的夢,我煞是存在於真實與虛無的空間,既踏實又虛幻,卻沒有一絲存疑的現實感。
在拉洛東咖島住了半個月以後,已經和布拉特先生熟了,也信任我了,所以他時常讓我開他的汽車購物,或是環島,或者去拜訪他的白人友人,以及與他年紀相仿的原住民朋友,或是讓我去找陳船長談天。
有一天,我在Avarua港與小船員們話家常,台灣的農耕隊離開了拉洛東咖島之後,那也是在庫克群島國與中國大陸建交後的幾年,大陸接收了台灣農耕隊在此島所有的植物病害的研究。Avarua港對面的新建築正是大陸的領事館,有兩位研究者走到碼頭來問我說:
「是否是台灣來的海洋文學作家?」
「是的,是我本人。」
後來邀請我去他們的研究室,去了他們租賃的房子,閒聊之間,他們送了我五串翠綠的,尚未成熟的,非常漂亮的香蕉,感謝他們之後,我便開車回去。對於那些尚未成熟的香蕉,我不以為然,畢竟如此漂亮的香蕉,在台灣到處都是,即使我種的香蕉長相也非常的美。當我拿回去,放在布特先生家的客廳,他正在看電視,看見我提著翠綠的香蕉進來,問道:
「那是什麼?」
「香蕉。」
他起身走來,專注的左看右看,上摸下瞧那些香蕉,又說:
「這些水果是什麼?」
「香蕉啊!」
他挑起來說:
「什麼?香蕉啊!怎麼可以有那麼漂亮的香蕉!」他百思不解的,左看右看,上摸下瞧那些香蕉,接著又說:
「這是真的嗎?謝謝,謝謝,謝謝,夏曼。」
布拉特先生最愛的水果就是香蕉,而且早上他喜愛煎香蕉、荷包蛋夾在吐司,加兩杯咖啡,他整日的精神與情緒就會變得非常好,這種飲食的習慣,我的理解是,從兒時就孕育而成的,就如我父親三兄弟,只要在清晨吃鮮魚熱湯,那一天就是他們心情愉悅的日子,因此,我不難理解布拉特情緒愉悅的反射。
「夏曼,走去開車,去買一些肉,下午請朋友吃BBQ!」
這一天,是我住他家以來,他最高興的一天。其實,我的膚色、長相與玻里尼西亞人完全相似,所以開車起來沒有人會質疑我是外國人,我認為,這是藍海給我的福利。
有那麼一天,我們開車去島上唯一的綜合醫院探望一位他的白人朋友,喉癌病患,彼時我在拉洛東咖島已待了半個月,醫院坐落在島嶼的西部,在不算很高的山丘上。醫生大都是從澳洲來的。布拉特跟我說,這是從1962年到1995年十二月間,法國在其南太平洋的屬地大溪地東南方的Mururua島不定期的核子試爆後,因輻射塵、高強度之人工核種隨季節風飄移,威脅區域島民的健康,庫克國所做的長期計畫的醫療支援,並建置病患的病種、病因等等。二次戰後,西方列強帝國(具有氣派印象,多元功能的國號)如德、英、法、美等等跨區域的核爆惡行,輻射塵瀰漫,威脅島民生計,就如同蘭嶼的情況一樣,島民的疾病變得多元,且比以前更為複雜,而無人聞問。就國際關係言之,此待遇正是標示著弱勢民族的弱勢,孤懸小島等同的悲情,漂亮的、透過專家鑑定的輻射「安全」數字,只是強調了無辜者更為「無辜」證明。然而,拉洛東咖島距離紐西蘭飛航時程約是四小時三十分鐘左右,急性病患往往沒得救,慢性疾病難於治癒,所以島民也深深的質疑,即使庫克群島國已是獨立的國家,不過仍然飽受大英帝國善惡雙面的宰制。跨區域玻里尼西亞人頻繁地聯合抗議,迄今結果,完全與我們蘭嶼島民之待遇相似,換言之,人患病的複雜度勝過於沒有試爆前,固然是事實,不可否認的魔高一丈亦為當今強權國,多元帝國量身訂做的遊戲規則,於是正義的伸張已是國際間虛晃的虛偽面具,不屬於小島寡民的福利。
「有改善嗎?」布拉特問。
「愈來愈嚴重。」他們如小鳥般的竊竊私語,爾後布拉特再探視其他患者。那些白人年紀都在七十以上,也都在布拉特承包國際機場重機械工程時,從奧克蘭移民到拉洛東咖島入贅於當地寡婦,同時也都患腎臟病。
「要不要工作?」布拉特問我。
「可以的。」之後我簽了相當於志工的契約書。在我與布拉特先生回程的時候,他跟我說:
「那些白人都是我以前的工人或工程師,他們需要『擦澡』淨身。」
「沒問題!」我回道。
在我內心認為,為這些孤伶的白人「擦澡」淨身,讓我想到我的父親生前被部落婦女照顧「擦澡」淨身的過程與她們突破傳統禁忌的愛心。應該給自己機會,為陌生人服務,我說在心裡。
前些日子,移動到布拉特家住,夢見我親人,看見父親,發覺他全身是神采奕奕而乾淨,很讓我舒服。此刻來到異國他島,對於為陌生人擦澡,我似乎一絲排斥都沒有,這是很奇異的感覺。布拉特對我說他那些朋友的故事,我的理解是,白人並沒有漢人那樣心存「落葉歸根」的觀念,他們與布拉特的友誼已長達三十年以上,在拉洛東咖島有三十幾位的鰥夫白人,與庫克國政府合力培育弱勢家庭的孩子赴奧克蘭念民族大學或一般大學(我在的那年,剛剛十年),因此,他們的善舉感動布拉特先生,他付出微薄的金錢,也付出時間陪陪這些老友談天,抒解病患的苦悶。
我照顧九位患重病者,視他們為我的大哥,幫他們「擦澡」淨身維持一周。每次開車上山,總覺得幫他們擦拭淨身,好像也幫自己做淨身儀式似的。第三天,先前認識的一位德國背包客,慕尼黑某家中學的藝術史老師A君,每周花兩天的時間陪癌症患者談天,或教患者基礎的炭筆素描,淨身後的課程氣氛很讓我們四、五位志工愉快,A君後來在午後有空就來布拉特家,與我們共飲下午酒,那是布拉特先生自己釀的薄本酒,加可樂,味道比我們在蘭嶼米酒加綠茶來得好喝。然而,當「志工」的過程中,屬於我個人式的幸福相遇,意義是讓我遇見A君。A君的祖父是德國祕密警察的小頭頭,當他知道他的身分,當他理解德國在二次戰後,也在南太平洋的屬地,一個低島環礁島嶼,韓戰之後與美國協議,當作是德國核子試爆的實驗區,對於A君許多複雜的,身為歐洲白人的原罪;就是所謂的多元且多功能型的「跨區域帝國」,淨身母國環境,卻重汙染殖民島嶼島民感到恥辱。他說,歐美帝國的行為不僅是「獵殺島嶼島民」,他們是這星球最無辜的,同時也在獵殺我們的海洋,說身為一個跨區域帝國的藝術家,他能做的也許只有默默的付出行動,資助受汙染島嶼的學童就學。我後來才知道,我做淨身的那些白人是德國科學家、核汙染監測專家、數學家,這是在A君付我三千美元,說那是我應得的酬勞時。
聽了讓我十分錯愕,我以為只有美國、法國在南太平洋作核爆核災而已。「這就是我們這兒不吃珊瑚礁魚、環礁內海的魚類的理由,因輻射塵曾飄來庫克群島圈。」布拉特先生重申說。我後來從我的電腦放映給他們,我在蘭嶼的「驅除惡靈」運動的影片,以及我在1996年一月,與國際間反核人士在法屬大溪地作「廢除運輸核廢核武」到第三、第四世界的照片,那些友人,以及布拉特才知道,我隻影孤魂飛到拉洛東咖島的小小目的,我也如此,才心安理得接收那一筆錢。
我隨身攜帶的世界地圖是以中國大陸為中心,這地圖把南太平洋切割成不完整的大洋洲,當我在奧克蘭的時候,買了以大洋洲、東西經180°為中心的世界地圖,這是很值得玩味的議題,從我們作為少數群族的海洋民族而言,這是正確的世界地圖,其理由是東經180°恰是先看見太陽,西經0°度先遇見月亮,這也就是我們區分東方人與西方人的原始理由。科學家們說,最先看見日出的地方在美屬薩摩亞,最後看見日出的地方是倫敦,因此我們依據地球科學的知識來論,世界地圖應以太平洋東西經180°為世界地圖的中心,才是正確的。然是,多功能型的帝國主義往往以「己我」為世界的中心,包括所謂的西方「文明史史觀」亦然,成了我們世人最可笑的謬論。
當我在台灣東南方畫了一個小點,說:
「我從這個地方來的,面積與拉洛東咖島相仿。」大家都笑了,布拉特先生驚叫,說:「噢,那……那麼遠啊!」
A君跟我們談了許多相關於西方帝國已成慣性的掠奪本質,也出現跨區域的、多功能型的銀行服務業哩,後來我與A君到當地的匯豐銀行,只要我知道銀行之間的swift code(密碼),錢很快地就會匯到我中國商銀的戶頭,非常的方便。而我要說的,就是西方文明史史觀遇上沒有文字的初民社群的時候,西方人的真理便是唯一的準繩,把魔鬼當英雄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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