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過去的歷史,或許曾是一場又一場的悲劇,然而,悲傷總有結束之時。面對未來,阿悖德沒有寄情於憤恨的批判過去,而是希冀透過詩文,為子嗣種下寬容與愛的種子……
菲律賓,距離台灣大約100公里,大概是由台北到新竹這麼遠。若是從高雄直飛菲律賓呂宋島的佬沃,只需45分鐘,比起桃園飛往日本福岡的兩小時還短。不過,台灣人喜愛日本人多於菲國人,羨媚日本人超越菲國人。即使,菲律賓離我們,真的很近。
我們一直都不甚了解這個國家。或許是國力,決定一個國家被認識的深度,也或許是經濟,決定一個國家自我宣傳的廣度。
於是,雖然是最近的鄰居之一,菲律賓之於我們,只剩下零星矛盾的符號片段:瑪利亞們和海上喋血,或是,長灘碧海和宿霧度假。
然而,菲國也曾是個讓西方列強垂涎的南亞祕境。她有自己獨特的歷史文化、人文風情;時間長河也曾在這裡留下許多動人的故事,那些都是我們熟悉,也曾發生在我們歷史裡的悲傷往事。
偶然閱讀當代菲律賓詩人,吉米諾•阿悖德(Gemino Abad, 1939- )的一首詩──〈一封給孿生兄弟的想像家書〉(An Imaginary Letter to my Twin Sons)──讓我重新看待這個與我們有著幾分相似歷史的被殖民國,也讓我想像著面對過去可能的積極態度。
生於美麗的宿霧(Cebu)。阿悖德與父親一樣,都是文學教授,不過,老阿悖德教的是西班牙文學,而阿悖德則是英國文學。這對父子使用不同語言創作,教授不同文化文學,彼此之間交揉著既是傳承累積,又是差異隔閡的關係。阿悖德父子的語言差異,以及生命交疊的歷程,宛若一部菲律賓近代百年歷史的縮影,經歷了西班牙殖民、菲律賓革命運動、建國計畫、美國扶植政府,直至正式獨立。
擔任夏威夷大學的訪問學者之時,阿悖德踏上也曾受過西方殖民的島國,有感而發,於是寫下這首關於近代太平洋島嶼共同命運的詩文,並將此詩贈予他的雙胞兒,為他們介紹先民在殖民歷史中的酸辛,也傳承父之於子的期許與智慧。
〈一封給孿生兄弟的想像家書〉
摯愛的大衛,親愛的狄亞哥
我正在名為歐胡的島上。
這兒有著許多白人,他們名為好樂人。
這裡也有日本人、中國人、菲律賓人。
我曾見過那畝畝的蔗田
那曾是伊洛可諾人剛剛落腳時的做工之處。
當時的他們多麼窮困與多麼寂寥;
無人理解遠自他們家鄉島嶼的語言。
這裡有些許夏威夷原住民;
他們的語言標註著街道與樓房之名
名稱多過於原住民。「怎麼會這樣呢?」
很久很久以前,他們有個女王,但是軍隊來自美國
奪走她的皇冠,還有所有土地。
抵抗的人都遭殺害,然後還有好多隱歿
因為他們不解美軍攜來的疾病──
他們從沒在這島上病得這麼嚴重。
●
但這真是個美麗島嶼
可能因為自然的故事與人類的故事如此不同。
樹木山丘瀑布沙灘是她的語言。
而且可能,因為人類故事黑暗,
我們只見她一半的美麗,只夢想著良善與和平。
我無法揣測人類的悲傷,它侵蝕我們對美麗的覺知。
……
〈家書〉沒有太多艱澀詞彙,卻包含豐富歷史、寬廣地理與饒碩意象,帶領讀者認識菲律賓曲折的歷史,連結了菲律賓與夏威夷的過去,也影繪亞洲在19世紀殖民時期共同乖舛的命運。
菲律賓群島位於西太平洋島鍊的南端,早期除了島嶼上的原住民之外,還有來自中國、印度、東南亞諸國等移民,帶來佛教、印度教、道教與伊斯蘭教等文化。海洋群島的地理特性,使得菲律賓一直都是個開放且文化雜揉的異國境地。
不過,自從16世紀中期,西班牙人登陸,逐步將歐洲的政治、教育、宗教、文化等根植於此地之後,菲國的命運開始轉變:長達三百多年的時間,不斷在列強爭奪、戰火連連中度過,屠殺征戰,甚囂塵上,而革命獨立卻遙遙無期。當然,親身經歷征戰的不僅是列強的艦隊,絕大部分的犧牲者,都是辛苦生活於島上的窮苦人民。
直至二次大戰結束後的1946年,菲律賓才正式獨立。此時,阿悖德才七歲;而菲律賓已經毫無喘息地經歷了無數場的戰爭掠奪,易主西、葡、英、美、日多國。成長於動盪的年代,詩人於是萌生對於族人危難的憐憫,以及對於國家獨立的渴望。
然而,他的言語含蓄,溫文委婉,既沒大聲疾呼,也沒憤恨非難。對於家與國的渴求,他以非常含蓄又層層包圍的手法,悠然道出。在夏威夷的夏日風光中,見不到一掬涕淚,聞不到一絲血腥,有的只是惆悵與省思,寬容與關懷。透過大地的美景,蓋亞的懷抱,他透視了宇宙恆常的歷史,也昇華了對家國的幽想。
駐足夏威夷,映入阿悖德眼簾的,不是珍禽異獸,亦非豐食嬌娃,而是悠然遙遠的時空重疊與連結。同處太平洋,夏威夷與菲律賓有著同病相憐的殖民歷史。
傳說16世紀,已有西班牙探險家登上夏威夷。歐洲人的頻繁登陸則是自18世紀末的英國探險家庫克(James Cook)。之後,許多歐洲探險家、商人或捕鯨人紛紛踏上群島;基督教文化也緩緩滲透,逐步取代原住民原本的生活與信仰。到了19世紀,夏威夷的政經勢力已漸為歐洲人所插手,尤以美國商人的介入最深。在兩個事件之後,夏威夷果然為美國所鯨吞蠶食。
首先,夏威夷原是封閉的島嶼系統,因為海洋的隔閡,與其他各洲沒有直接往來接觸,島內生態自成一格。然而隨著歐洲人一個個地踏上群島,感冒、天花、麻疹等等也隨之登陸;悲劇,於是發生。面對新種病毒,當地居民毫無招架之力;短短一百年間,超過半數以上的原住民皆死於非命。鳥語花香、自給自足的夏威夷群島,就在頻繁的太平洋交通往來之下,逐步犧牲了他們生活、信仰,甚至生命。
當然,最為悲傷的就是夏威夷王國的主權喪失。19世紀末,來自歐美的白人移民,以陰險狡詐手法策畫,迫使夏威夷國王與女王簽訂各類不平等條約,便以奴役原住民與亞洲移民(包括日本、中國及菲律賓人);甚且,還奪去女王頭銜,直接將夏威夷簽署為美國領土。在白人共同利益商討下,夏威夷最後淪為交易籌碼,變賣給美國了。
阿悖德在〈家書〉前兩段,輕描淡寫的土地與人種,就是菲律賓與夏威夷於19世紀時空交疊下的殖民悲歌。
歐胡島上住著許多不同人種;不同膚色代表不一樣的稱呼代號。白人為首,享受與其他族群皆不同的特殊待遇。其次才是一百年前來自中國、日本與菲律賓的移民,他們也都代表著過去斑斑血淚的歷史。當時,亞洲移民來到夏威夷,並非為了享樂或度假,而是要逃離祖國的瘟疫饑荒、另尋生路。望見「那畝畝的蔗田」,詩人想到的是來自菲律賓的「伊洛可諾人剛剛落腳時」,為歐洲人苦役勞力的模樣。19世紀來到夏威夷的菲國人,是如此的貧窮、憂傷與寂寥,無論當地的白人、亞洲人或夏威夷人,誰都無法理解伊洛可諾的語言與文化。
阿悖德不僅憐憫菲律賓人,更是為當地的原住民抱屈。今日,白人以保護原住民傳統文化為由,採原住民的文字語言來標註「街道與樓房之名」。這些看似慷慨的保護原則,卻已為時過晚。想想一百年前的歐美,是如何地殘害夏威夷,使失其民、失其王,又失文化、失其國。如今,這種「文史保留」之羊皮美計,根本於事無補。今日之夏威夷,已不復以往之真實夏威夷。更淒切的是,這些街道名稱的數量,已勝於生長於此地的原住民。真正的夏威夷人,若非早已死於美軍槍下,就是歿於歐洲帶來的疾病。
平淡清描的文字背後,〈家書〉隱含的盡是歐美殖民國的貪婪、血腥與權詐,也是亞洲被殖民國的委屈、無奈與傷慟。不過,詩人並不拘泥於過往的透骨酸心;遙望夏威夷的自然美景,那些關於歷史的悲歡情仇,已然發酵昇華。阿悖德面對歷史的悲情,既不燃燒國族悲憤、鞭打過去,也沒鍾情於撕裂歷史裡的傷痕。
眺望這「美麗的島嶼」,詩人眼前沒有征戰掠奪,而是遠遠超越人類歷史的大地之母。關於歷史,人類只拘泥於幾百年的你爭我奪;但是大地的歷史超越億萬年;人類,不過是她的一眨眼。自然有她的語言,那是「樹木山丘瀑布沙灘」,自然以美麗風光描述關於她的歷史。
透視人類在自然的億萬歷史,詩人期許眼界與心胸的遠放。因為人類的目光如豆,貪婪狹隘,「我們只見她一半的美麗」,也僅以「夢想」的方式,想像著擁有「良善與和平」。詩人憂傷人類雖然夢想和平,卻一再盤算過去,一再發動戰爭;殊不知,這些悲劇正「侵蝕我們對於美麗的覺知」。
人類過去的歷史,或許曾是一場又一場的悲劇,然而,悲傷總有結束之時。面對未來,阿悖德沒有寄情於憤恨的批判過去,而是希冀透過詩文,為子嗣種下寬容與愛的種子,正如同他的父親在他心中曾經植下的良善種子,也如同自然一直對待人類的寬恕包容。
悲傷的歷史,宛如埋藏在火山灰下的龐貝古城,我們無法忽視於她的存在,也無法忘卻城中幕幕凝結的苦痛;然而,慟然之餘,踐行於火山灰上的我們,著眼的或許應當是眼前的重建與現下的生活。無情的火山灰,層層埋藏著最悲傷的過去,卻也是最肥美的泥土,將能孕育出地球上最甜美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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