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的時光,挾著排山倒海的毀滅,朝著農村而來。它們不是無用之物,邱德雲走進光影之中,進入時間之林,化作光,為這些農村角落裡的器物平反的當下,也用鏡頭洞悉了生命的不可逆……
終於等到這一刻。1993年,一個8月天,邱德雲明明將焦距對準那對老夫婦,它們卻在光影幽微之處蠢蠢欲動。倚在柱下的擔竿和笠,剛從太陽底下挑回的細枝;兩個舀水的勺趁著陽光露臉的片刻喘口氣;牆上的菜籃與棕掃仔、地上的小鋁鍋,以及一旁的榔掃把,或盡責盛物,或不甘寂寞等著上工。門上春聯的墨跡閃閃,夏日的樹影搖曳在牆邊,風吹過門楣垂在幛下的剪紙,老夫婦相對坐在門前,默默剝著準備曬乾用來餵雞的玉米,而它們一點也「不安分」。
〡無所不在的召喚〡
這些器物日復一日陪伴著許許多多農村的人,從年輕到老,最後卻總以「似有若無」的身影消逝在人們眼際,長久以來,邱德雲即便曾以廣角鏡頭的視野包容了它們的存在,也很少正眼瞧過它們。這一天亦然。
在他一如往常以廣角鏡頭拍下老夫婦身影,讓滿布周遭的器物「不安分」凸顯出來的同時,那份沒有被「看見」的「不安分」似乎以無所不在之姿一步步接近他,召喚了他。
前一年,1992年7月初,當邱德雲的鏡頭流連在附近木炭窯的勞動身影,茅草棚下一支煮過無數次滾水的茶炙仔(鋁製茶壺)就曾在片刻間吸引了他;還有那年年底,一支高掛的菜籃,無視滿地落葉破屋而來,更逼得他退無可退緊貼廊下牆面屏息,照見了它。更早之前,一、二十年前田間的籮(米籮)、從乾枯的明德水庫現身的礱、遠赴雲林北港所遇的牛車,都曾留存在他的鏡頭深處。這種種,讓邱德雲於1996年6月再訪老夫婦,那天,專程為了老夫婦雜物間裡的一個鹹菜楻(桶)和籠床(蒸籠)而來。
是啊!邱德雲終於看見它們。從1958年買下第一台單眼相機,開始攝影的人生旅程,以35mm的鏡頭入門,慢慢隨著廣角鏡頭的發展,邱德雲的鏡頭也愈握愈短,愈迫近拍攝主題,那是一種寫實意念的堅持,用於突破當時流行充滿唯美畫意的沙龍攝影。
三十多來,邱德雲的攝影路走走停停,即使在對抗的當中吸收了沙龍攝影講求畫意的養分,一旦再拿起相機,卻無法抑制地更加深入廣角的寫實視野。只是這一回昔日關注的土地勞動者老了,農村不復以往了,連這些過去存在邱德雲鏡頭裡不為人注意角落的器物們,也破了舊了,更多被遺棄了。儘管遲了些,但這些在角落堅持至今的器物知道,邱德雲終究會發現它們的存在。
1960年代苗栗後龍溪河壩上的那顆大石頭,穿越遙遠地質的年代,隨著歲月的河流沖激而來的石頭,孤獨的一顆石頭,以堅毅不拔的耕田人姿勢召喚了年輕的邱德雲。在那直到地老天荒的相互注視中,邱德雲蹲在黃昏河壩的身影,似乎預示了這一刻。而也只有身經寫實與唯美攝影的激烈戰役、來到1990年代的邱德雲,可以掌握光線的瞬息萬變,看見暗處的它們,透澈這些器物的「不安分」其實是一種守本分的渴望,它們不甘被視為無用之物,它們渴望盡到「生來為人服務」的本分。
〡幸而有它們相伴〡
於是,老夫婦家置物間不見天日一段時間的鹹菜楻,瞬間活過來了。多少個冬日割大菜(芥菜)的日子,多少抹了鹽層層堆上身的芥菜,多少孩子赤著腳踩著踏著使著力氣,邱德雲了解它承受了多少,知道它即使像個缺齒的老人,依然不朽。而不知歇了多久的籠床,偷偷掀開來,在陽光中冒著歲月的熱氣,邱德雲知道它們累積了無數的美味,天上眾家的神明,老夫婦家列祖列宗,以及他們那些外出謀生的子女,透過各式各樣從中蒸出的「粄」也都知悉。
這曾經是一個多麼生氣勃勃的大家庭啊!獨守的老夫婦身影吸引了邱德雲,按下快門的剎那,幸有那些「不安分」的各式生活器物相伴著。邱德雲走進老夫婦居家老屋的灶下(廚房),儘管家裡只剩夫婦兩人,儘管瓦斯的時代已來到,但一捆捆的柴映入眼簾,火鉗與火撩就位,火花似在泥磚砌成的灶頭間碰撞,那是一個還活著的灶下,炊煙自看不到頂的灶頭煙筒裊裊上升,渲染天際。黃昏,一個飢腸轆轆的黃昏;清晨,一個精神奕奕的清晨。日子雖艱辛,雖寂寞,但因它的存在而溫暖。
那是一場時光的逆旅。二、三年,甚至四、五年,或者更久,邱德雲穿梭在1990年代苗栗周遭的農村,走進一間又一間的老屋,徘徊在時光隧道裡,找尋它們的蹤跡。
牛嘴落掛在外牆上,田裡不得分心吃草的老牛下工了嗎?兩個勺(水瓢)倚在竹窗外的牆台上曬太陽,曬多久了?陽光會讓它們下一回舀起更大一瓢的水吧!一把一把靠著灶下磚牆掛起來的菜刀,似剛洗過,卻有洗不掉的滋味漬入刀身;鑊鏟,滴不盡的油漬與菜汁,什麼菜才剛起鑊?是封肉(炕肉)?還是豬紅(豬血)炒快菜?竹篾緊緊箍住豆油桶,卻箍不住誘人的鹹甘味,啊!一不小心,珍貴的豆油就會從孩子無措的小手,嘩啦傾瀉而下;還有豬油鐵罐,在遠處散發著誘人的甜光……
摘自遠流出版《風吹日炙——邱德雲的農村時光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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