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樂隊,就不得不提彭修文。近代的中樂團因移植於西方,自來有其一定的美學困境,可理論的困境從來就不能只在理論上解決,實踐、修正,乃至全盤放棄,都只有一步一腳印地走來。彭修文正是這一步一腳印走過來的人。抗戰時的中樂團編制幼稚,作曲更只得西方皮毛,對傳統尤其有許多誤解,就憑著一股民族情緒在撐著。但這樣出身的彭修文,卻一路自修走來,作曲、指揮,成就了具中國交響特色的中國廣播民族樂團。而他放諸歷史,必然長存的則是對經典古曲的樂隊改編。
經典古曲原就有它形式與內涵的完整性,你希望以現代的形式、自我的詮釋予它另番面目,但事實是,所有改編幾乎都未蒙其利,先見其弊,既淺化了傳統,又粗陋了與當代的對接。
可彭修文不同。他改編的「梅花三弄」讓古琴的疏影橫斜、暗香浮動轉成具大氣、有唐宮遺韻,卻又流香滿壠的大曲;而〈月兒高〉的改編尤稱經典,原來娓娓道來,疏淡直抒的琵琶曲,經由樂隊,卻成為磅礴大氣的史詩。在此,月照古今,起落感懷,端的是以詩心躍入歷史之作。中國傳統音樂能如此蒼茫而具歷史觀照的,還真難尋其右。
能如此,是因彭修文知道中國音樂的核心在曲調。他從來不率意拆解曲調,只在保持其完整性下,適時加上更多的音色、配器與和弦,他的手法固相對樸實,卻恰恰讓流動與量感合一,從而補足了傳統音樂多偏向明季之後清微淡遠,與民間自然直陳的不足,其成就也遠遠超越了直接以西方形式寫中國的諸方。
能如此,也因他那深深的歷史情懷,在〈月兒高〉的曲意說明上,他應對了中國人對月抒懷、觀照起落的歷史情思。而錄我《諦觀有情》時他病已重,指揮的每一舉手放下,在他都像是生命的最後一搏,但就因此,這次的錄音乃成為他生命中最蒼茫的版本。
彭修文在我年輕時就是許多學中樂者的偶像,而這年輕時傾心的前輩,九○年代初到台灣時,卻與林石城講了同樣的話:「談我的音樂,林先生談得更清楚!」
談,是詮釋,也是我與他們因緣的連接,但連接原起始得更早,是在對他們一無所知下,他們的音樂就直入我心,讓我戮力於中國音樂的美學建構。
除了這三位大家外,同時期其實還有大量來自民間、傳統,並非現代科班出身的音樂家,他們有些獨占一枝,如:箏的趙玉齋、高自成,笛的趙松庭、陸春齡、馮子存、劉管樂,琴的吳景略、查阜西,嗩吶的任同祥等:有的則如管平湖,其琴之沉厚澹醇,曠絕當世,生平前期更有入山遇琴僧而技大進的境遇;或如琵琶家李廷松,人具俠氣,曲風開闔大度,端的是執鐵板銅琶唱〈大江東去〉的一派景象。這兩人與前述三人皆入於巔峰之林,可惜早逝而緣慳一面。
而要說緣慳、早逝,卻又傳奇,更不得不提及〈二泉映月〉的作者瞎子阿炳。
1950年,音樂史家楊蔭瀏為老朋友阿炳作田野錄音。這街頭賣唱的藝人,因一日調胡琴、調琵琶皆弦斷,以為不祥,早已封琴數載,應老朋友之邀才重新上陣,共錄了自己所作的三首琵琶曲、三首二胡曲。而其中二胡曲〈二泉映月〉、琵琶曲〈大浪淘沙〉竟就橫亙古今。尤以〈二泉〉一曲,它跌宕起伏,一唱三嘆,深沉感慨,直就是《三國演義》開卷詩〈臨江仙〉上半闋的音樂直抒,許多音樂家都曾為此表示:這不是人間能作出的音樂。
但錄後的阿炳,雖收到中央音樂學院的聘任,卻等不及開學就在當年去世,不僅留下遺憾,更留下充滿問號的傳奇。
傳奇在阿炳身上,一介民間藝人何以能如此直造經典,曠絕雅俗?傳奇也在〈二泉〉曲上,這曲名是阿炳礙於民間身分,請楊蔭瀏另命名的,它原名〈依心曲〉、〈自來腔〉,是阿炳依心情而拉的樂曲,從來版本、長短皆不一。但當時楊蔭瀏須預留錄音帶空間給「十番鼓」,阿炳於是就在限定時間內「完成」了它。可就如此,這五段的〈二泉〉卻在短短數年內直叩殿堂,成為胡琴家必參的公案,其後更儼然成為民族的心聲。
民族的心聲,的確,1988年我第一次到大陸,既遊歷山川,更觀照人文,而就在成都青羊宮前,看到幾個苦力正蹲在路邊吃著只有一味空心菜的便當,睹之令人鼻酸,可吃著吃著,其中一位的嘴中竟就哼出了〈二泉〉,那一剎,真就是「道在民間」。
五○年代就是如此,阿炳是傳奇的巔峰,一瞬即逝,閃耀逼人,但管平湖、李廷松、林石城、劉明源、彭修文則接踵而續,各開啟了一頁傳奇。
而無論是位於巔峰或獨占一枝,卻正是有這些人的耀眼,之後才能有可與之並轡,原也出身民間,笛境直追唐人詩境的俞遜發,以及在學院進修的第一代,將胡琴張力拉至極致的閔惠芬。甚且,也就因這總體的氛圍,劉文金在學生時代乃能寫出具歷史感懷的《三門峽暢想曲》《豫北敘事曲》,陳剛、何占豪在學生時代也能以越劇、胡琴及部分琵琶演奏特質寫就膾炙人口的小提琴協奏曲《梁山伯與祝英台》。
時代的耀眼,也許正是時代本身使然。五○年代對中國,大家懷抱著期待,中共的美學觀儘管對儒釋道有其深深的局限,但工農兵卻因它,第一次如此在歷史浮於檯面,於是,就像久蟄待發的時節,各路英雄隨之由地冒起,共譜一代風騷。
這一代風騷,使得我前期僕僕兩岸中,多與這些傳奇接觸,也讓我在後來主持佛光大學藝術學研究所時,幾度帶著藝術家們走訪無錫惠山,看那〈二泉映月〉曲名裡的惠山天下第二泉,更造訪那阿炳走過的足跡以及後來為他修的墓園。
墓園修得整潔,也有雕像,但可惜卻都太屬制式的推崇,反而難引人興嘆於那時代,難讓人領略那一代的傳奇。
那一代傳奇,在傳統仍具濃厚氛圍,在對當代仍有深深期待下出現。但時代之外,面對這些從他們的身分背景、人格情性常難以完全解釋的音樂成就,我們仍不得不讚嘆於個人那不可思議的稟賦,以及他們如實而刻骨的生涯。
稟賦難期,生涯其實也已不復見。每次握閔惠芬的手,都有深深的感觸,她年輕時音樂即讓人驚豔,但自來手就滿是厚繭,正因拉琴使然。這奮力的拉琴,是對生命或藝術一種質樸的執著。也因此,儘管她的曲風常讓我覺得太過,卻還是不得不佩服她那每一音符的實然。而每次遇到我,她也總堅持要跟我彙報最近在民間學習的所得。
生涯不復得,在今天是因已進入資訊社會,刻骨銘心的學習或體驗早已如神話;但生涯不復得,再早則因五○年代的風華至文革已斷,之後能延續的,只是個體的堅持,氣象其實早已去遠。
但氣象雖去遠,只要有閔惠芬這樣的人在,就仍有我們遙思想像的空間。而最後,當她也走了,儘管仍存少數碩果,我們也不得不接受那音聲傳奇走入歷史的事實,而誰又能保證:他們的音樂往後還能再起有心人一點想像遙思的空間!?
誠然,人的消逝,常就是傳奇的開始。而有傳奇,就有憧憬,就有遙想;傳奇不斷,生命的可能就不斷。但在當代,連「傳奇」的本身恐怕也將消逝。於是,連閔惠芬的走,在相關領域竟也少有漣漪。寫這音聲的傳奇,除感慨於那時代、那因緣,我深深相扣的,更就在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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