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青、神小風和我站在晚上九點多車流浩大的馬路旁,對每輛計程車努力招手喊著「大哥這裡啊!」,沒有車停下。大約枯等二十分鐘後,我們接近槁木死灰,有輛黑頭車急停,問我們到哪(美術館東街的三聯24小時書店),講定價錢(50塊),我們上車,接過開車大哥的名片(原來是幫人家裝衛星電視的),分別癱坐著,像共同陷入構思一篇小說開不了頭的靜默。那是五月底的北京一夜。一大票台灣作家、學者去開兩年一次的兩岸青年文學會議,今年主場在北京。會議只是引子,真正的交流時常在會場外搭車、吃飯、抽菸或逛書店發生。交流也不一定是兩岸,同在台灣沒機會認識、深談的也往往聊得滿暢快。比如航班起飛後,碰巧坐我隔壁的黃麗群被迫跟我交換讀這次與會作家作品選集的心得,我們都先買了中國80後作家甫躍輝的短篇小說集《狐狸序曲》。麗群說,雖然彼此年紀相去不遠,但作品本質似乎有著精神上、價值觀的明顯差異。而從北京機場出關前往飯店的路上,朱宥勳跟坐在巴士尾的我、陳柏青、童偉格和神小風,儘量不爆雷地分享他讀完甘耀明重磅長篇新作《邦查女孩》的感想:小說描寫1970年代台灣伐木業的轉變,敘述語言跟《殺鬼》的張揚很不一樣,主場景是花蓮,應該算愛情故事吧(我OS:還是自己讀吧)。
24小時的陷阱
抵達北京的第一天就聽說這裡也有24小時書店,當晚我就拉著朱宥勳夫婦、陳柏青、神小風前去血拼。宥勳他們幸運攔到計程車先出發,我們搭黑頭車急起直追,居然前後相差不過10分鐘,隨即散開在三聯韜奮書店各自覓書。
書店一樓靠窗的位置全被填滿,桌桌堆著書,有看來像準備考試的,也有伏案睡著的,還有些來打發悶熱長夜的。櫃檯附近平台砌了幾座三聯出版的新書、話題書小山丘,牆上擺著排行榜書籍。晃過雜誌區、童書區、旅遊書區,有一小櫃港台書區,擺著天地圖書版的西西選集及三民書局靛藍色古籍譯註本。此時賈西亞.馬奎斯簡體版短篇小說集《異鄉客》剛出(簡體書名不知為何那麼長:《夢中的歡快葬禮和十二個異鄉故事》),擺在離結帳櫃台最近的平台。我逛往地下樓,經過樓梯幾片給顧客坐下來的巧拼和軟墊,進入巨大的書庫。
雖然每個櫃位都有分類,擺設有如倉庫,似乎是以容積量為優先,不太考慮動線、書怎麼擺放才能吸引目光。下樓梯右手邊是三聯本版書區,宥勳晃過來跟我討論三聯有套「中學圖書館文庫」。我蹲下一看,哇塞,不僅中西並包,文史哲兼容,甚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員自我修養》和孫中山《建國方略》都入列。
樓梯左手邊擺著其他出版社書籍,最上層是一本由柯裕棻主編,被翻得破爛的《那些無言的離別憂傷》。打開一看,原來是柯老師主編的《九歌102年散文選》。目錄上的作者之一陳柏青就在附近淘書,殘念的是他名字變成了「陳柏清」。我繼續移動,撞見同團的言叔夏散文集《白馬走過天亮》。簡體版封面真的就放一隻白馬閉眼特寫照片。後來聽言叔夏說,簡體版裡的民國一百年變成2011年,鳳梨變成了菠蘿。這其中蘊含的或許不只是兩岸語彙轉換,還可能跟某種詩意、語感有關吧。我往外國文學書區走過去,柏青和神小風都困在那裡各抱一疊書,還在挑。柏青抓了上海文藝出版社的「短經典」系列好多本,有股一次集滿似的狠勁;神小風挑了美國小說家博比.安.梅森的兩部短篇小說集。夜很深,我們拎著沉甸甸的書離開書店,恰好錯過地鐵末班車,重演招不到計程車的悲劇。直到我們暴走瀕臨崩潰的半小時,才在某個大路口打到車回飯店。
布朗肖的讀者是誰
會議第一天拿到論文集,童偉格指著目錄上的台灣青年學者林運鴻說,他的碩士論文寫得很不錯(回來後查出篇名是〈台灣文學史論述中的三個故事:本土論、國家敘事與現代性〉)。林運鴻的會議論文討論里慕伊.阿紀長篇小說《懷鄉》,有別於文學研究常見的文本美學分析進路,他從小說背景的台灣社會結構脈絡加以闡釋、詮解,投射出原住民女性的有限人生選擇,讓個人生命與大歷史之間交光互影地再現(聽完他的論文報告,我返台就買入《懷鄉》)。後來我們去爬居庸關長城,望著無盡階梯氣喘吁吁,頂著大太陽,交換彼此對日本漫畫的愛好,運鴻推薦手塚治虫《一輝曼荼羅》給我,我回敬張承志《敬重與惜別:致日本》給他。一是日本漫畫家重現滿州國與民國史,一是中國作家思索日本與中國近代史上的複雜纏結。
從長城回市區的午後,我又揪了童偉格和柏青去三聯。隔天一早就要回台灣,而我這幾天已逛過單向街書店、萬聖書園,還是想抓緊機會去三聯書店。主要是想偷偷觀察其他人買什麼書。柏青再次被我推坑,買中國最厲害的日本文化大補帖雜誌《知日》三本(分別是「太喜歡漫畫了」、「了不起的推理」和最新出刊的「偶像」),另外買了中國80後女作家文珍短篇小說集《我們夜裡在美術館談戀愛》、他的驚悚小說偶像艾拉.萊文的《銀色獵物》(他最終扛了超過15公斤的書回家)。偉格則挑了中國作家寧肯《三個三重奏》,抱著一疊出版不久的法國作家布朗肖作品集,柏青脫口說:「這感覺很難欸,我們這團大概只有你跟言叔夏看得懂吧。」總算運氣不錯,結帳一出門口就攔車回去了。
搭機回家的早上,我們一團人早早到機場,才發現航班延後至少兩小時起飛。大家分開遊盪、通關走往登機口,又被通知改到對角線最遠距離的登機閘門,一群人再度晃悠悠地踱過去候機。有人聊天,有人吃零食,有人看書。這時我瞥到隔壁的言叔夏正在讀布朗肖的《死刑判決》。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