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長的年代並沒有跟著我們成長,希望與繁榮就早停在過往,一動也不動,新的時代來了,一個要面對挫折與現實的時代來了……
只要你不快樂,我的挫敗就顯得有價值。
只要你不成功,我的不安就顯得令人期待。
只要你不順利,我的人生路就顯得難能可貴。
於是我無法祝福你,那樣自私地,說不出好聽的話。我們太過相近,卻又無法同時存在。但這個當下,我是勝了,我站立在這兒,應該好好歡欣慶賀,但不安地你的影子從來沒有消失。
父親總會談到你,你的人生是成功的,是的,二十出頭畢業後,不用煩惱工作,師範院校公費生,馬上捧了鐵飯碗,就等著退休,他呢,就是退休等抱孫,然而,就在實習結束那一刻,我出現了,父親期待的你無法存在,一個不受控制的我霸占了整個世界,連父親的話也聽不進去,執意要放棄教職,父親對我說不要後悔,決定了之後要自己扛,他沒法再多幫什麼。我是如此固執,也慌張,你的路畢竟我已經走了多年,也不確定將面對的是什麼。
與你分裂的那一刻,應是那炎熱的夏日午後。東部大城天空太藍,不知興奮還是失控的晴空,償還公費,四年,三十多萬,其中有十萬還是借來的,父親看我似乎是瘋了卻擋不住,然而,匯款過程出了問題,在電話中與父親焦急討論,就是那麼一刻,我感受到你,連我自己都遲疑了,一切的不順是不是暗示我本不應存在,而你的吶喊聲音越來越大,阻止我搶走你的生活,只要繳不出這筆錢,你就能過得安穩。我在炎熱的大太陽下奔走,戶頭的數字就是不增加。你笑著,我汗流浹背,突然體會到我們是敵人關係,你不願意友善,我也不甘示弱,眼前的柏油路到底就是校園,你的存在就剩下這段路,我慈悲我大氣,不跟你計較,剛剛,我已拿到這筆錢,沉甸甸鈔票是你的不安恐懼,在人生路上,我們早習慣了抗爭與戰鬥,等到手續結束,我和你,分離,一切回不去。
回不去了。多麼熱門的一句話,幾年前,某個以外遇為主的連續劇正流行,最後一集女主角對著回頭的男主角說我們回不去了,這一句台詞,突然在街頭巷尾傳開,網路上出現各式各樣的情境,荒謬的,諷刺的,這世界突然出現許多回不去的場景與故事,換來幾秒鐘的關注與敷衍一笑。我想到你,在這個頂樓加蓋的空間裡,三坪,一張單人床還有簡易書桌,我僅有的空間。憂愁下個月的房租,八月的颱風吹進了風雨,雨水如注,夏天的冬天的衣擋不住,濕透了,濕透了,濕透了,一切都濕透了,糟透了,糟透了,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是的,回不去了,你可能會這麼說,總在這種時候我越能把你的臉孔看清楚,你那有點不屑的嘴角,在一間裝潢精美,有落地窗還有小陽台的公寓,廚房傳來咖啡香,外頭的風雨不過是人生的點綴而已,一會就過了,但我地板滲水越來越嚴重,聽不進你的人生格言,還來不及對你怒吼,你輕輕按一個鈕,頻道變了,網頁換了,我的故事不過是閃過就忘,每天成千上萬的勵志故事的一小則。
我不需要回去,我過得好。你的人生就停在那裡,我不一樣,我往前走,碩士,出國攻讀博士,這些都是當時聲嘶力竭的夢想與堅持。如今學位遲遲未能完成的尷尬與經濟壓力只是過渡,你不懂,你不會懂,應該是我,替你感到悲哀才是。但,這世界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替你感到悲哀?父親前幾天對我說,如果我去教書,再過十幾年不到五十歲就可以退休了,哪像我現在都快四十了,還不知道未來在哪。不,但那不是我的人生,那是你的,為什麼那一刻勝出的是我,你卻總在我身邊吹起勝利號角,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你和我生長在七○、八○年代的台灣,那是台灣起飛的時代,我們都被鼓勵追求夢想,出走,這個世界充滿機會,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那時師範院校錄取成績很低,沒有人到公家機關啊,去外頭闖闖,得到更多東西,報紙這麼說,新聞這麼說,親戚這麼說,街坊這麼說,整個時代發燒發熱得沒有方向,你才是與時代脫節的人。
我們處在一個尷尬的年代,一個回神,就發現什麼都回不去了。離開教職時,同事們這樣對我說,少子化的時代來臨了,以後職缺會越來越少,你想回來都不可能。我們生長的年代並沒有跟著我們成長,希望與繁榮就早停在過往,一動也不動,新的時代來了,一個要面對挫折與現實的時代來了。在離開國小教室的那天,你已開始慢慢在我的身體裡萎縮,與學生共處的空間要交出去了,似乎連你一併交出去了,站在教室中間,世界可大可小,窗外的世界或許沒有想像中廣袤,但只需要一點點誘因,就可以把人的心思勾了出去,你抓不住我,即使受過專業訓練的你,寫過無數的教學教材教法,想方設法班級經營,留住學生的注意力,卻留不住自己,在日復一日的教學生活中,我不討厭你,卻不得不離開你。
或許我們本來就注定要分開的,只不過遲了幾年。大學第一年,我曾經短暫出現,與家裡吵著要休學,父親與母親還一路風塵僕僕從高雄開車到花蓮來,加入老師行列勸我多想。我是決定了,怎麼說也不願意退讓,學校要我交出剛收到的公費,手握著幾千元的路途中,我在你身體裡萎縮了,父親說母親為了這件事情,在家裡吵得天翻地亂,有一天還說要去跳溝渠,生了一個不會想的孩子,那畫面在我腦子裡不斷發酵與擴大,中央山脈也擋不住母親哭聲,父親安撫不住,整個夜裡家中陷入哀傷與恐懼的風暴中,父親與母親在辦公室等待著,他們沒有想到等到的是你,我消失了,而我也以為我就此消失了。
但我沒有消失,正如我以為你會消失卻沒有。你的代稱已經永遠成為那個「會想的小孩」,二十出頭就開始等退休,存摺進帳每月不間斷,沒人可以解雇你,退休後有錢領,國家義務供養到你眼睛闔上的那一天。身邊的人總說,這樣的人生最圓滿。所有的冒險與衝勁,都只是暢銷書與談話節目的賣點。夢,想一下就好,不要被騙了,那是別人的人生,別以為會輪到自己身上,花了錢自我安慰只成為別人口袋裡的版稅。小心駛得萬年船。
如今的我也算靠政府過活,那些補助金獎學金,還沒拿到手就被每日瑣費帳單侵蝕所剩無幾;還沒到手就得盤算下一年下兩年的收入哪來。這些焦慮是過程,而延長的過程使生命延宕。你順利地活在六年級的尾巴,抓著了最後的福利,而我一轉身跨過好幾年,現在活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世代分界之中。與六年級生一起完成學業,與七年級生一起當兵,七年級尾的同梯還誇張的說我都可以當他們爸爸了,而那年剛出社會教書的孩子們,也大學畢業進了職場,可能正在某個大公司等候著面試,他們是八年級生,期待著全新的人生,我或許也得坐在他們之間,不合時宜地趁機享受那種八年級新生的喜悅,憑著七年級的經歷,拖著六年級的身子。這些世代的結界在我身上全亂了套,或許,本來就沒這些套。
你不懂,你也不必懂。或許你也正寫著一篇文章詛咒我,是我剝奪了你作夢的權利,享受你為理想義無反顧的衝動,而我如今的焦慮與不安,正是你詛咒的成果。我們是敵人,在不同時空,是不同世代,有不同的想法。現今人與人解決爭執的方式,總習慣推給時間,以前說,只有時間能沖淡一切,現在說,只有時間能衝突一切。我們看不慣彼此,甚至連自己也看不慣,我能想像你憤怒地寫下這無力的世道讓你放棄理想走向現實的路,世界虧待了你,人生總帶有遺憾,正如我怨恨的看著你,享有一切還大言不慚說這世界欠你許多,四處索討那些你自認該有的福利,不管他人的眼。我們認為自己比對方還苦,卻不斷重複彼此的路,我們眼中的風景似乎永遠都停那裡,有時想想這是何苦,但不就是苦讓我們走到這一步。
或許我讀了你的文章,我就能好好祝福你,而你讀了我的文章,就能知道並沒有誰虧欠你。連陌生人都能祝福了,我們卻怎麼祝福不了自己;這樣想來很諷刺,卻是永遠無解的謎。時間領我們到這裡,但我們又忙著歸類時間並命令自己遵守所有規則,於是追趕、計畫、害怕、焦慮。每每想到這裡,我總會疑惑,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和你完全分開的那一天,我到底是賠了三十幾萬,還是賠了一個又一個世代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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