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小犀鳥那天他也跟著去,那是棵參天大樹啊!站在樹下仰望,怎麼也望不到樹頂。鳥巢就在樹幹半腰一個洞,就像在十幾層樓高的外牆鑿個小孔。不是阿沙仔,誰上得去!阿沙仔好像大蜥蜴,雙手雙腳環抱著樹身,一聳一聳爬到洞口,一手環抱著樹幹,一手從垮著的袋子裡拿出鐵錘,「磕磕磕」把洞口敲開。他在樹下聽到「呱哇,呱哇」叫聲,轉眼就望見阿沙仔沿著樹幹,像身上綁著麻繩直溜溜地飛速垂下。一落地,給他看垮包裡的兩隻小犀鳥,張著超級大的嘴巴。阿沙仔還給他看淤青的手臂:「嚇!那母鳥厲害!你阿公牠,大嘴巴夾到我差點抱不穩,險險掉下!」
他讀過這個故事:一位叫岩哥的獵人,太愛自己的妻子,妻子懷孕了,生怕她遇到傷害,每次外出打獵時,給她準備了幾天糧食後,就把木梯拆掉,大門釘死。一次出獵,岩哥為了追趕一隻射中的金鹿,在深山裡迷失了。二十多天以後歸來,搭上木梯,砍開大門,只見火塘的火熄了,水用乾了,肉吃盡,美麗的妻子餓死渴死在樓上。悲痛的岩哥,把自己和妻子捆在一起,放火點燃了竹樓……岩哥和妻子死後,化成一對犀鳥。岩哥變成的雄犀鳥不改舊習,當雌犀鳥要孕育兒女,牠仍然要把她關在室內封死大門(樹洞),以免愛妻受到意外傷害。
他送弟弟大頭鳥,當然要說犀鳥的來歷,還要把這個故事告訴他。
4.
終於要敲門了。
來到這座大樹膠工廠,他一問就找到辦公室的門口,他抬手「□□」兩聲。
旋開門把前,他深深吸氣——啊,阿歪就在裡面了,多少年了!他胖了?瘦了?就要見面了!
他一出現在門口,室內幾張桌子後面,望著他的眼睛都布滿訝異,甚至驚嚇,張大嘴巴卻無人做聲。有一人手裡攤開報紙,無風自抖。一件什麼東西「克洛」落地。
「我……我來找我弟弟,他在這裡做工。他和我是孿生,很像我。」
——哦!空氣裡漾過細微的,悠長的驚嘆。
一位穿著淺色格子上衣的中年人,站起身,笑容有點僵硬地表示歡迎。他走出座位,說:「你是張東旺的哥哥。聽說過,聽說過。」
他是張東興,張東旺是阿歪的原名。很多年沒有聽到這麼叫了,他感覺很微妙,很奇特。好像斷了鏈的日子就要一下銜接,重新啟動。
「來,你跟我去找廠長,他們在外面。」
工廠真是很大。辦公室門口一條大通道,幾輛十輪大卡車,滿載著層層疊疊的膠片,以及滿車斗的「莽咕頭」(註7)列隊等著過秤。
他們穿過去,看見一個籃球場那般巨大的長方形水池,十來尺深。土堆似的「莽咕頭」都浸泡在水裡。七八個赤著上身的工人,黧黑的背脊,半彎著腰泡在汙水裡工作。空氣中浮泛著帶酸味的黴臭。
水池邊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白上衣,白短褲特別顯眼,他背負雙手望著水池底。
沒有阿歪?難道他在水池裡?啊!
一輛過完秤的卡車,把滿載「莽咕頭」的車斗慢慢退到水池邊,停住,開動機器斜斜撐高車斗,打開斗後門,「莽咕頭」骨碌碌地滾下水池去。
他身旁的中年人疾步向白短褲走去。看得出有什麼要先通報似的。他也就故意稍稍落後。
白短褲轉身朝他走來,和他握手,一開口,竟然是濃濃的聯邦腔華語:「你是東旺的哥哥。」
「是的。」
淺色格子上衣的中年人介紹:「這位是我們廠長。」
「我們等你一個多月了!」廠長沒來由地說。也不理會他的驚訝,接下去道,「請你跟我來。」
然後越過他,照樣背負雙手,徑直朝工廠側門走去。廠長人不高大,步伐卻很矯健。大家跟上去,都不搭話。
他也很急,他只想著弟弟,阿歪在哪裡?為什麼還不出來?
側門其實並沒有門,就在廠房外沿,一根大方柱子旁邊。隔著小水溝,一條小車道經過,不遠處有棟兩層樓的排屋,看似宿舍。
廠長站在陽光下,說:「這裡是泰國。」他嚴肅地頓了一下,「泰國有這種做法,作奸犯科的重大案件,作案者落網了,會被帶到現場,搬演作案的過程。」
他越聽越糊塗,事情和他這一路上的想像完全走樣。廠長在說什麼嘛?難道說是阿歪作奸犯科?
「那天員警把犯人押到這裡——」廠長指著方形柱子邊,「犯人說,那時已經下班,他們先去宿舍把東旺叫下來,其中一個和他說話,另一個從他背後,突然用鐵棍猛擊他的後腦殼。」
「啊——」他脫口驚呼,一陣眩暈,被鐵棍猛擊頭殼的感覺。他瞬間全身冰冷。
「東旺躺下去,他們繼續猛打!打!血,噴滿這整面牆柱!」廠長望一眼臉色煞青的他,垂下眼瞼看地,好像東旺就躺在那裡,「我們第二天一早發現,他已經沒有呼吸。」
他的喉底「庫魯」響,他能吞咽下所有的襲擊和厄運?!他聲音發顫:「為……為什麼?」
廠長把眼鏡摘下,揉揉眼珠:「犯人招認,他們被人收買,尋仇。卻認錯人。」
「啊——」是嗎?認錯人?認錯人就能打死一個人?犯人呢?犯人最後呢?
但,這些重要嗎?他只知道,阿歪沒有了,沒有了!在一個多月前,在他毫無預感,毫不察覺下,他的孿生弟弟早已離開了他!
如果他早一個多月前來,來帶走他……如果他當年無論如何拉他一起上隊,上到一區而不是後來的二區,他一直能跟他一起,他絕對不會讓這些事發生,絕對不會!
上隊十五、六年,他直面多少飢餓艱苦,直面多少鮮血淋漓,直面多少年輕戰友的犧牲,他的內心已經足夠堅硬而強大?他還需要再經受考驗嗎?
戰爭中他們闖過無數次的風暴,和平了卻躲不過尋仇的誤認?!際遇被命運拉著走噢!為什麼?問號、問號、問號!一個比一個大的問號充塞著腦袋,他還能想什麼?
「張先生,」廠長壓低的聲音格外溫和,「請節哀順變。我們知道,你們都是少有的強者,東旺對我說起過你,我非常尊敬你們。他的宿舍,和辦公桌,留下一些東西,我們一直在等你來領回去。」
他渾渾噩噩,夢遊似地被人推著回到辦公室,來到右手邊靠窗的一張辦公桌旁。桌上一小袋東西,地上放置一個包裹。
他坐在一個多月前阿歪坐過的椅子,無意識地拉開抽屜,見到一張粉紅色的信封,他赫然看見自己的筆跡——哦,那時他剛知道阿歪的下落,恰好他三十六歲的生日將近,就寄了這張賀卡給他,阿歪,他收到了。
他抽出那張音樂生日卡,一打開就傳出叮叮咚咚的琴聲: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註7:樹膠絲以及膠杯底存的凝膠,混雜枯葉泥土等雜質的成團膠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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