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讓我不懼怕
●陳思宏
國偉:
我最近常想到「時間」。
我柏林家門口就是柏林地鐵U5,我鎖家門、下樓、進站、搭車,十分鐘便會抵達亞歷山大廣場。但近來U5進行線路延長工程,變成單向通車,十分鐘車程變成三十分鐘,有時甚至長達一小時。用柏林地鐵車站說明,你很可能陌生無感,且讓我借用台北捷運來說明:從國父紀念館出發到台北車站的板南線因為施工,鐵軌只能單向通車,乘客必須在國父紀念館上車之後,在忠孝敦化站馬上下車到對面的月台轉搭另一班車,接著在忠孝新生又必須下車,走到地面搭乘捷運替代公車,但這班公車竟然不直接走忠孝東西路,而是繞一大圈才到台北車站。
原本直接無礙的空間旅行,忽然截成三段,曲折蜿蜒,路迢迢。
我在台灣演講,常問:「說德國,想到?」總是香腸、豬腳、汽車,且一定有希特勒。台灣對德國的想像脫不了「工業」與「快速」,高速公路無速限,嚴肅、工整、準時。「想像」是人類極寶貴的能力,空白畫布因之填滿(或留白),詩歌小說戲劇電影得以誕生。但臆測他者文化,或彼岸遙遠,或異質難量,或刻板印象堅如石,想像常失準。
我2004年搬來柏林,家裡申請網路,等了三個月。德國火車誤點是日常,我有次從柏林到法蘭克福,四小時的車程,最後九小時才到。最近德國開通慕尼黑與柏林之間的高鐵路線,首航當天載滿記者的列車卡在半途,嚴重誤點。為了領台灣來的包裹,我在柏林海關等了六小時。我的居留證必須更新,等了兩個月。額頭忽然出了大紅疹,我家樓下的皮膚科說兩個月後才能掛到號。臥室門壞了,木工去年九月與我相約冬天,至今不見人影。
台灣則一切便捷迅速,便利商店萬能,幾年前我與家人去監理站辦事,竟然還有免下車得來速服務。24小時營業似乎是城市文明指標,書店、超市我不意外,但竟然有不打烊的圖書館、寵物店。回台北借宿板橋朋友家,時差無眠,我半夜三點出門覓食,我在文化路上尋找便利商店,面前的景象卻讓我發愣,我揉了揉眼,確定沒有看錯,眼前真的是一家大型寵物店,招牌上閃爍著「24H」,明亮燈火虛擬白晝,像夜裡發光的水族箱。我趨近看,裡面真的有許多優游的人類魚群。我站在門外貪看店裡不睡的魚群排著結帳,其中一隻不睡的板橋魚,在半夜三點買了烏龜。
如果時間真有刻度可測量,那我的個人台灣刻度緊密,德國寬鬆。但時間真的能以分秒月年精準測量嗎?給我同樣的時間額度,我在台灣多工飛奔跑跳,在德國,我龜蝸樹懶。木工不來就算了,至少,春天快來了。
其實失準不見得壞事,照片失焦卻有朦朧美,鏡頭晃動造就節奏感,恍惚時寫下的詩句可入曲。HD畫質太暴露,明星面容原來跟我們一樣平凡暗沉,歲月掙脫粉底厚牆對我們吶喊。小說結局若是太明朗,就失去了文學的曖昧。誤讀自成獨立文本,寫書擊破刻板,卻總是輸給謬誤。我18歲到台北讀大學,真的有台北同學以為我們彰化人每天晚餐桌上堆滿肉圓。
若說年過四十,我的身體是否有什麼劇變,是否有什麼無形檻絆腳,我想,就是懶得解釋。我在德國常遇到無法分辨泰國台灣的人(是啊,台灣的首都是曼谷),台灣讀者說你們在歐洲不就是每天在街邊喝咖啡(對啊,今天戶外不過零下六度),至今有長輩以為我讀的是台大「細菌所」怎麼沒進生化科技產業(另有舅公鄙夷說「戲劇所」是學當臨演)。有讀者拿著《圖解九型人格》的書給我簽名,天啊,作者與我同名,但真不是我寫的,但對方一直說這本書改變了她一生,滔滔美言無縫隙,我趕緊簽名快跑。檻絆腳,但我不跌跤了,我懂,很多人根本不想聽真相,真相太清晰,聽了噩夢纏身,需神棍驅魔。謊言織成詭異遮蔽,那是最堅硬的皮膚,無法接受任何外來,於是滋生歧視偏見。
之前台灣恐同者喜愛拿德國當例子,鼓吹同志專法,挪用他者當歧視刀劍。德國在2017年忽然快速實現婚姻平權,恐同者就再也不引用德國。不引用,因為不好用,速棄之。至於德國婚姻平權之後,然後?人倫崩毀,集體排隊變性(掛號要等兩個月喔),疾病野火,紅燈行,綠燈停。
BJ4,有時,真是一種生存戰略。
但講到希特勒,我就覺得我們需要更多的解釋。
我在台灣中學演講,常會發現有許多小男生說到希特勒,會以近乎崇敬的口氣言說。少不更事,希特勒忽然成為一種陽剛的極致,打怪殺怪,屠殺殲滅侵略。於是耐心說大屠殺,孩子啊,我們來說說戰爭、種族,若是今天政府因你的膚色、血統、宗教,就把你們全家族丟進集中營,你還會崇拜執政者嗎?不識愁,未曾離散,不是同儕間被排擠的「少數」,挺拔少年眼神疑惑,不懂。他說,希特勒好厲害。這需要時間,成長需要時間,解釋需要時間,歷史需要時間。
我坦承,此刻的我很享受在德國的「時間」。感冒反正掛不到號,就算真的看到醫生也拿不到藥,就放慢步調,好好休息。捷運不迅捷,不斷轉車,那就把自己交給時間,怨氣只會讓時間更遲滯。閱讀緩慢,寫作成龜,在社群網路上被言語攻擊,不急著或者完全不回應。德國讓我緩慢,時間刻度寬鬆,忽然深愛靜止的長鏡頭,床邊讀物是厚重的文學小說,在劇場裡看四小時的表演竟有跑完馬拉松的舒暢。
慢,讓我不懼怕。此刻德國政治詭譎,極右派正式入主國會,繼續靠抹黑少數壯大。但我必須相信時間。真相需要時間,教育需要時間。
我們該原地等待嗎?
●陳國偉
思宏:
你所講述的時間體驗,近幾年我出國多了,也逐漸有了體會。
相對於德國的慢,台灣的確是快了些,而且總是無來由的急;但對我而言,在日本的日子裡,我反而強烈感受到時間無形的驅動力,而且彷彿朝向著某個已知的終點。
去年夏天我到東京大學去訪問研究,待了較長的一段時間,也因此有了從未有過的經驗。由於宿舍跟圖書館分屬駒場跟本鄉兩個不同校區,所以每天出門我都必須先步行到駒場東大前站,搭京王井之頭線到澀谷,換銀座線再轉丸之內線,才能到達鄰近東大的本鄉三丁目站,這整趟下來,搭車加步行往往得要一小時左右,等於每天至少要花兩小時在通勤上。雖然總時數看來頗驚人,但實際上是碎裂而布滿各種障礙的,就像RPG遊戲一樣,必須趕上每一個挑戰時限的關卡,才能順利接駁達成最經濟的通勤時間。
整個東京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闖關遊戲,每個人都需要擁有組合時間的技能,好趕上每一個死線,因此衍生出相應的裝備,各式的手機APP,即便如我一個異鄉人,也需要有一個「乘換案內」,好安排自己的行程,它不僅提供兩站間地鐵線的省時搭配建議,甚至也算出最理想的票價金額。尤有甚者,它還提供搭乘車廂的建議,好在下車的最短時間內搶上手扶梯方便換車。
原本我還對這個功能半信半疑,然而有次換車,雖然共享同一個站名,但其實分屬東京地下鐵跟JR兩個系統,當我從地鐵月台爬了好長的階梯到達地面後,才驚覺需要等紅綠燈過馬路才能進JR站,這時終於懂得為何前面的妙齡OL即便穿著高跟鞋也要飛奔疾走,因為一個紅綠燈的時間便決定了我們不同的命運,最後一分鐘我還是過了驗票口擠上了車,但當列車開動後我才發現,剛剛太匆忙看錯了月台指示,竟搭上了反方向的列車。
後來我在等待回頭車班的月台上,幽幽想起一個都市傳說,在很多日本的旅遊導覽書或者觀光網站上,都會標註出所謂的「步行所需時間」,但據說它的計算準則,其實是以女性穿高跟鞋小跑步的時間測量出來的。
原來我剛目睹了傳說的誕生啊。
在這個城市的日常經驗愈多,我就愈能理解東京人在時間刻度上之所以「要緊」,實在是因為這座城市真的太大,無論是白日工作或夜晚歸家,有太高比例的人需要長距離移動,因此也造就出在通勤動線上消費的習慣。過去澀谷對我而言其實是陌生的,但這次因為是換電車線的必經之地,因此購物都以它為核心,就像日劇裡演的那樣,不自覺地我的晚餐總是在那些店間流連,日常用品去同一間百元商店,會在固定時間出現在固定的咖啡廳,漸漸地,就開始認出幾張半生不熟的面孔。我終於明白,日本偶像劇裡上演的都是真實的,邂逅就藏身在日常中,無意間就可能催生「突然發生的(東京)愛情故事」。
今年一月的東京大雪,我又剛好躬逢其盛,經歷了末日電影般的逃難場景。由於四年前東京突降瑞雪嚴重癱瘓交通,因此當天下午兩點半大雪警報宣布後,公司行號紛紛讓員工直接下班,人潮開始湧入車站。不過五個站的距離,我卻搭了超過四十分鐘,每站都有大量的乘客,人滿到電車門關不起來,而車廂內已經擁擠到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肋骨,整個人幾乎失去站立重心。大家都在恐懼回不了家,時間的刻度瘋狂作響,但又散亂得無人可以收拾。到了傍晚,我親眼目睹西武電鐵站的驚人場面,乘客一路從月台沿著樓梯滿上地面層,溢出驗票口,最後一路蔓延到大樓外的人行道上,但沒有人願意放棄,即便已經知道時間在此已經嚴重卡關,他們甚至第一道都還沒有跨過。
不落人後地擠上地鐵,是那個大雪日東京人的生存小確幸。
的確,城市跟城市之間有著時差,但個人之間,甚至世代,時差何嘗不也存在著。你提到婚姻平權召喚出的恐懼動員,以及晚近諸多對於追求社會正義的反挫力量,這其中反映出的台灣社會平權意識的整體倒退,每每都讓人震撼不已。我並非天真地以為台灣社會已成熟到可以往地上一鑿就流淌出眾生平等的奶和蜜來,但讓我真正不解的是,他們之中許多與我們同世代,在充滿解放與顛覆的九○年代成長,當我們進入大學接受各式的平權洗禮,開始對於自己的身分與主體有著更多反思時,他們都到哪兒去了呢?
到底是我們過度樂觀,誤以為同世代的人都應該位處同樣時區,還是其實我們只是依照著時代的步伐往前徐行,而那些人卻早已停下了腳步。就算我們說了又說,但終究無法敲響反對者的回聲,以至於給自己留下難題:我們該原地等待嗎?然而,如果因為時差而產生的溝通無效,我們若是不等待,又還有哪些選擇?
真的是來日大難,口乾舌燥。
我想起駱以軍跟袁哲生都在小說裡,談到每個人身體裡都有一座時鐘,只是沒想到千禧年過去了,時差仍然橫亙在彼此之間,不能進入,更是無法溝通。網路不但沒有加速人們的交流,反而製造更多的區隔,文字成為被任意扭曲與重組的廢棄物,肉身╱聲被阻隔在每一個螢幕前,臉書直播彷彿許諾了真實的可能,但直播者愈是激情演出,愈是無法辨識那些數字化後的觀看者實存,唯一能指認的只有螢幕中鏡象裡的自己。
作為21世紀最新型態殘酷劇場的直播,觀看者的頭像是戴上面具的人偶,讚跟表情符號是它唯一的道具。沒有真正的觀眾,只有直播主的單口相聲,說了又說,薛西弗斯式的懲罰輪迴。
這幾年台灣社會所有在價值上的衝突,都像是同樣劇本的重複搬演,缺乏聆聽,缺乏溝通,只因為時差橫亙在個體與個體之間。
因為時差,一切都需要時間,而我們,好像也只能期待時間。
陳思宏
1976年在彰化縣永靖鄉出生,農家的第九個小孩。輔大英文系、台大戲劇研究所畢業。出版品:《態度》、《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去過敏的三種方法》等,即將出版新書《第九個身體》。住在遙遠的德國柏林,是個說普通話、英文、德文都有永靖台語腔的鄉下人,口音洩漏出身,但反正性喜洩漏,於是寫小說寫散文,盡情發洩,走漏風聲。
(圖/陳思宏提供)
陳國偉
1975年出生於基隆,現為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副教授,喜歡將推理小說視作時代與社會切片來研究,但沒有作過當偵探的夢。著有小說集《空間失控》,論述《越境與譯徑:當代台灣推理小說的身體翻譯與跨國生成》、《類型風景:戰後台灣大眾文學》等。
(圖/陳國偉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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