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來台的一個少年老天要他用眼睛記錄文學的一點一滴
八十二歲的他
仍是大地上──緊握紙筆的記錄者
記得一九六五年前後,文星書店正火紅的開在衡陽路十五號,樓上是《文星雜誌》編輯部,那時發行人蕭孟能計畫在「文星叢刊」系列中,放進一套九冊「青年作品」,他見我在《自由青年》雜誌上每月品評當代作家作品,希望我為他開一組名單,並幫他蒐集作品,由於這種原因,不時地,我需要到文星二樓編輯室去見他,每次到了樓上報出姓名,以及我想見的人,總有一位中年人──後來才得知他姓錢,是孟能先生的私人祕書,他會請我在會客室外稍坐等候,因孟能先生正在和別的客人談話。
看來,孟能先生是一個忙碌的人,他要不停地接見各種想見他的人。我估計每個人的談話時間都在一刻鐘和半個小時之間,輪到我時,他會告訴我,進行中的九本書,編輯作業進行到了何種程度,我們每個人交出來準備放在書背上的照片,看來都不甚理想,因此他特地約了龍思良帶我們到愛國西路的「自由之家」草坪前,一一為我們拍照。
突然說起這段往事,無非是想說,啊,那真是一個出版狂熱的年代。書店為了出版一本書,負責人來來往往地和相關人士見面,詳談,等到書出版後,立即在報上刊登廣告,還經常是第一版左右橫跨的三全批,只要新書一出,好像全台灣的人都知道了,然後,我們的書,還會出現在書店的玻璃櫥窗裡,書的旁邊,還有一籃雞蛋,雞蛋邊上,放著一張照片和一行題字-—播種者胡適寫的「要怎麼收穫就怎麼栽」。
幾天前孟能先生還出現在我的夢裡。他正像醫生一般,一個一個輪流和要見他的人說話,而我,正在會客室外排隊等著見他。
既往矣。當年為我們出書的蕭孟能先生早已作古;而和我一起出書的九個人中,趙雲和邵僩,先後告別人間,剩下七位,當年任教於北一女的江玲去了美國,就像斷線風箏,而當年寫〈拉東那莫畢利〉的舒凡,時年二十三歲,他的象牙色顏面,看來多汁潤滑,我從來不曾看過男生會有那麼好的光滑皮膚,難怪三毛一看到他,就要把電話號碼寫在他的手心裡。仍記得文星為舒凡出版《出走》前後,三毛總跟進跟出,跟在舒凡身後,原來她負有任務,為舒凡的新書調配封面顏色,啊,那些在風中,兩人牽手走在街角的畫面,怎麼至今我仍揮之不去。
舒凡於一九六九年,出版第二本短篇小說集《行過曠野》(大業書店)即退出文壇,至於康芸薇、劉靜娟、曉風、楊牧和我,偶爾在台北某時某地會突然相遇。還記得,當年剛從美國躍下噴射機的青壯詩人余光中,孟能先生就急著拿出剛出版的九本新書,要他說說感想,余稱我們「幾枚青青的名字」。他還打趣地說:「讓我佩上新的番號,做第十位前衛武士吧。」
現在,「青青名字」中的一位,他要作一個記錄者。記錄──
逝去的光陰留下了難忘的故事;
難忘的故事留住了逝去的光陰。
於是我寫,從一九四九寫到二○一八,七十年的文壇點點滴滴,只要記得的,我要全部寫下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人去了,人走了,人飛了,但至少至少,我要留下你的名字,是的,「只要你的名字」,你不在,我在,有我在,就不會忘記你的名字。是的,你的名字,我們的名字,老祖宗的名字……老祖宗老早都已不在,但我們仍然牢牢記得住他們的名字……
〈七十年文壇大小事瑣記〉當然遺漏了許許多多名字,還好,文人不只我一位,我們還有許許多多文人,許許多多記錄者,每人寫下自己記得的,就會有更多名字留下來。
文人大半有個性,更多頗為難搞之人,經常氣呼呼,就像我書中一篇〈一口氣〉,有時無名火起,心中就是充滿不爽,有人不爽藏在心裡,有人把不爽表達出來,文人靠的就是這股敏感文思;人當然會變,許多年前在我心裡羨慕著的欽佩著的,後來有機會接觸發現自己還不如和他們保持距離,相反的,也有許多文友,生前對他頗有意見,但後來接近其作品,越發覺得自己的錯估,於是,原先感覺不好的變好了,原先有好感的,後來反而沒感覺了,人啊,誰曉得人的內心深處如何變幻著,但好作品不變,只要有誰寫下好作品,讓人越讀越揪心,只要真寫出好作品,你還擔心什麼?怕留不住一個名字?想走進歷史之門?剛好手邊留著詩人魯蛟的一首詩,詩名正是〈歷史之門〉:
歷史之門恆久開著
就是不易進去
有人想扁起身子往裡面鑽
卻被眼尖的守門人
一腳踢了出來
所以,「只要留下你的名字」,應當修正為「只要寫下有創意的經典作品」,留下經得起後人考驗的作品,人,就儘管飛到天外去吧!
更讓我關心的可能是我們居住著的城,或鄉鎮大街小巷,是否紙本書店真的完全消失?作夢一場,以為書的百貨公司出現,從此書們有了亮麗的位置,隔了一甲子,反而覺得,還是重慶南路一間間看似簡陋卻極豐富的簡樸書店有內涵,想起了齊邦媛老師的話,那時她剛從台大退休,還沒寫出轟動的《巨流河》,她說,退休後她最希望坐個小板凳,在書店前幫人賣書,她喜歡看人安靜的站在書店前閱讀──啊,六十年前,我們不都是站在重慶南路書店裡閱讀的孩子,怎麼可能,百把家書店竟然都不見了,沿著街道兩邊,那些掛滿雜誌的書報攤也消失了,眼前是一個所謂新的文明城市,只有銀行、旅館、咖啡館和三產品專賣店……除三民等少數三、兩家,紙本書店看來就要絕跡了!
我們這些當年的小孩如今確實老了,老得已經不太理解我們活著的世界,在揮揮手說再見之前,我這個記錄者想把自己見過的、看到的一一寫下來,讓在「新城」裡溜達的新品種人類,偶爾也到「舊城」回味回味老人類留下的背影和氣味吧……
(摘自隱地著《大人走了,小孩老了》,近日由爾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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