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父親的死訊時,我正站在游泳池售票口前。「你爸爸今早去世了,我們提早回吉隆坡吧,」媽媽簡短地告訴我。掛了電話呆立著,腦袋一片空白,我等待著心�堬臚@個念頭出現,不知不覺中,還是買了票入場。 泳池�堙A我猛滑水向前游,想將世界阻擋在外。這時腦子卻浮現小時候父親教我游泳的畫面,他會這樣說:「游泳,不要想呼吸,什麼都不要想,手這樣滑。」根本不會游泳的他,朝著空氣揮手示範。
那天我在池子�堙A如此游了三圈,我愈用力滑愈有往下沉的感覺,直到喘不過氣,才回過神來。想起有很多後事要處理,必須快點,因為按當地法律五天內必須火化。這時耳邊又響起父親的話,「游不動沒關係,可以騎牛牛。」
他背起四歲的我,開始晃呀晃,「騎牛牛,牛牛飛。」我腳趾在水面尖點呀點的,開心地飛起來彷彿凌波起舞。
非得趕回家不可。訂了下午最快起飛的班機,只帶了隨身衣物,西裝,和爸爸以前送給我可以顯示溫度的指南針。國中隨著媽媽離開父親時,不知道他為何送這個給我,只記得他說:「冬天看溫度,比較不會著涼,而且你沒方向感。」
其實我們父子都沒有方向感。飛機是朝著西南方向飛,低吟的引擎聲和三十年前一樣,好像「轟轟轟」經過隧道般運往某個地方。少年時希望飛機可以原機飛回出發地,這次,希望可以飛越時空,一天就好,夠說上最後的話就好。
父親說話常顛三倒四,小時候的我卻聽得樂不可支。我們倆一起吃早餐時,問他Nasi Lemak(椰漿飯)這名字怎麼來的。他告訴我,「哪,你看,飯包在香蕉葉�堙A站起來多麼像房子(Rumah),所以叫Nasi Rumah(房子飯),哈哈哈。」
我記得他看我聽得那麼入神,很心滿意足,接著將奶茶倒在淺碟子�堙A說這樣涼得快,而且好喝。直到長大一些在學校被同學笑了幾次,才明白媽媽為何常要罵爸爸沒知識又小家子氣。有陣子很生氣他亂說話,但每次看見傳統茶餐廳的奶茶杯,還是覺得那淺淺的碟子,空著不裝些飲料好無趣。
我拖著焦急的步伐,走在殯儀館走廊。那走廊好長好冷。走到底就是告別禮堂了。父親畫好妝,靜靜地躺在棺材�堙A不知是因為粉撲得太白,禮堂太亮,還是他穿上了西裝,他看起來比平時大了一號,看起來也自信了不少。他確實不夠勇敢。記得十幾年前,與藥界經商的親家談婚事前,媽媽囑咐我帶爸爸去買件體面的衣服。站在專櫃的連身鏡前,他看著鏡中自己,深吸口氣鼓起胸部,彷彿為自己打氣。我知道正經場合他就怯場,摸摸他背,「這件白襯衫就很好了。」那時他較豐滿,鏡子�塈畯拊雪f著肩的兩兄弟,後來他生病了,扶起他像抓起一隻裝得滿滿的回收袋,隨時要破掉散落一地。
目送他進入焚化爐前,臉上的妝還是帶笑的,現在回想起來非常不像他本人。
就在棺木緩緩下降時,突然媽媽顫抖地大叫:「笨蛋,還不快逃。快走啦,不然痛死你啊。」這是她在父親死後第一次哭泣。
父親的骨灰安置在白色六角形的平房子。周圍種了很多楓樹和榕樹,時時有微風吹來,他的塔位對著小噴泉,烈日下也透著清涼。我問五歲姪女:「你知道爺爺住哪�媔隉H」她說,「知道呀,他住骨頭樓。骨頭變小了才放得下。」「聰明哦,我們以後有空來骨頭樓看爺爺好吧。」媽媽特別打量旁邊和對面的鄰居,悠悠地說:「旁邊住的人看起來都滿和氣的,希望他死後不要被欺負,活著時那麼膽小。」
我看著手中的指南針和溫度計,三十度,正北,好溫暖的天氣,我們不會再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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