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艾蜜莉在巴黎》播出後,回響熱烈。有人說劇情有趣、人靚景美;有人說描寫巴黎人性情、習慣太刻板,失真。巴黎某家報紙評論:「拜託劇組在街景畫面裡多放些垃圾吧,那才像我們巴黎。」不知是調侃劇組還是調侃自己。艾蜜莉與女性友人深夜散步於蒙馬特區聖心堂旁小道,兩位美人兒走向鏡頭,攝影機保持一定距離退移,呈現兩人背景步徑彎彎,路燈微微,樹影昏昏,幽麗寧靜如一句情詩。
戲劇沒呈現的真實是,所有旅遊指南都說此區治安不佳,為避免騷擾、竊、盜,建議遊客天黑前盡速離開聖心堂。「國師」唐綺陽的攝影團隊就在蒙馬特區被人搶走攝影機。膽小如我,遵示辦理不敢違逆,參觀聖心堂後,遊市集、看畫畫、吃午餐,完成定番行程即循人家巷弄陡峭階梯,逃下山去也。抵達紅磨坊風車前,天光仍大亮。拜《艾》劇之賜,原來夜景是這樣啊。
巴黎,世人頌讚的光之都、花之都,盡美矣,盡善矣。然而,套用張愛玲名言句型,巴黎是一襲華美的高級訂製服,內裡藏了幾隻蚤子。這套華服魅惑全世界,人們祈願一生能有一次蒞臨朝聖。唯一旦華服上身,沾沾自喜,卻冷不防,褶皺暗處跳出蚤子狠噬幾口。
蚤咬亦非大災大難。頂多傷口滲一滴血。癢癢刺刺。留在心裡一點懊惱。些許遺憾。伴隨一絲微弱、小小的憂鬱。
近年巴黎不太平靜,恐攻、掃射、黃背心,再加上既有的竊盜、搶劫,令人略微犯愁。出發前安排行程即戰戰兢兢,希望能躲開所有「蚤子」。首先,機場交通就很惱人。
自助旅人於戴高樂機場入境後,欲進市區,抵達下榻處,方法不外乎搭通勤火車、公車、計程車及叫包車。
電影《即刻救援》連恩□尼遜女兒就是在這個機場航廈出口招呼計程車出事。那只是電影虛構,旅人只要謹慎警醒即可,沒事沒事。
若放棄計程車,旅人最常利用火車RER-B線,但據說治安紀錄不甚佳。曾有案例,列車到站上下客之際,歹徒算緊時間,趁車廂門即將關閉一剎那,猛地把外國旅客行李箱推擠到月台,車門隨即關上,受害者在車廂內,欲追亦沒他法子了。受害者不通法語,想呼救、報警都難。這是舊案,不知如今已改善否。雖然機率極小之又小,衡量得失,我多花些費用,預約專車機場接送。
我們找到「阿正」,定居巴黎的台灣同胞。在入境大廳舉牌接我們,回國時亦直送我們到出境大廳航空公司櫃台前,免除人生地不熟抓瞎的痛苦,省去多少煩惱。
搭阿正的車進市區,就在城市邊緣經驗了一場洗禮,洗掉我既有印象。先是,驅車沿著鐵路通過一個工業區,行人稀少,工廠亦無明顯作業跡象,一家家盡是老舊廠房,建築物灰頭土臉,目光所及每片牆面均畫滿塗鴉,色彩、造型繽紛多樣,任性張狂,彷彿想表達些什麼,碎嘴饒舌卻說不盡、意不足。
接著行經一片帳篷區,人行道、分隔島上搭滿藍色、深色簡陋帳篷,一個挨一個,數量恐怕上百之多。所謂的篷,只是爛布、塑布搭成,勉強遮風擋雨蔽日。住民大都是皮膚黝黑的有色人種。三三兩兩於路上晃著、聚著,交頭接耳,彷彿商討什麼大事。另有數人,不分男女,徘徊於公路旁,或站或坐或走,向經過的每一台車輛乞討。他們是國際難民?低階貧民?無業遊民?不知為何流落於此群聚。巴黎居,大不易,並非每個巴黎人都住在奧斯曼(Haussmann)風格公寓裡。
進城後,經巴黎東站,走佛布格聖馬丁路南下,過聖馬丁門、跨聖馬丁大道,再一百多公尺抵達我們住的民宿。阿正臨走前提醒我們,於附近走逛,建議以東西向的聖馬丁大道為界,儘量別越過聖馬丁門往北去,以策安全。雖說初來乍到,從車窗望外即可觀察出,大道以北地區,深皮膚哥兒姊妹們比較多,林立著他們專用的美容院、服飾店、唱片店,頗有紐約哈林區味道。有幾位黑哥兒上美容院燙髮,不願乖乖枯坐店內,即使頭上纏包布巾、頸上繫著大圍兜,也要坐在店外路旁欄杆上抽菸聊天。就好像巴黎人不坐咖啡店內,寧願坐露天座供路人欣賞一樣。
我們每天行程都在「以南」區域,還真沒空特意往「以北」走動。只有某日傍晚,偷偷越過「阿正警戒線」在某食鋪買熟食。一位黑兄弟晃進來,向老闆要些吃的。大概已是熟人老朋友,老闆稍微寒暄幾句就遞出一包食物,兄弟拿了說聲謝,又轉去下一家。乞與捨已成生活常態。又或者那包不是「食物」?
提到乞討,巴黎到處有人乞討,是百家爭鳴的花式表演。左岸聖日耳曼大道上,花神與雙叟兩家咖啡館齊名。我先在雙叟吃早午餐,之後去花神拍照打卡。繞到一旁,發現與花神隔一牆是家書店L'Ecume des Pages,整潔亮麗且規模不小。正想進店參觀,門口廊下一位白人老奶奶伸手向我要錢(或者要菸?),衣著端莊,面帶慈祥,意態自然,彷彿我是她熟識多年的鄰居。倉促間不知該如何回應,低下頭搖手抱歉,快步逃入書店。
一般進出書店的愛書人心態,寧願餓肚,好不容易積攢下幾個閒錢,也是買書,買完書後,比乞丐還窮。可能巴黎愛書人錢多多吧?乞討乃世界各地慣見之事,若換作地鐵站門口倒合理。巴黎地鐵就奇在,車廂內也能行乞。
那婦人循著車廂一節一節縱走,邊走邊討。若在戶外,尚可繞過,但在幾乎滿載車廂內,無轉圜餘地,只能眼睜睜看她慢慢朝我逼近。好似海嘯襲來,黑暗津波夾雜泥沙無言地湧上我的腳板、膝蓋、腰、胸。沉默地壓迫。她終於來到我面前,欺近不到40公分,躲不過她詢問及渴求的眼神,只能忍心裝聾、啞、瞎。近距離正面對決並拒絕,我畢竟有些殘忍。
初次搭地鐵時,在月台候車,靠牆而站,夾緊錢包,瞻前顧後,擔心被什麼偷襲似的。女兒們叮嚀不要把手機拿出來,收好。其實我早就備了一條彈性鍊,把手機鎖在褲腰上,小偷看了必定知難而退。說真的,我們防巴黎人,巴黎人也防著我們呢。看到我們這群黃皮膚東方人上車,吱吱喳喳,不知打哪裡來,什麼路數,會不會是國際竊盜集團?巴黎人皺著眉頭,神色凝重。我望他,他盯我,彼此警戒。
我只看見一次脫序行為。巴黎地鐵只在入站刷卡或餵票,出站時,自行推開閘門出去。我目睹一年輕人就守在出口旁,等他人出站時,刷地伸手頂住閘門,再閃身溜進站內,輕巧熟練,還衝著我微笑,是為「逃票」。誰說歐洲人都奉行嚴刑重罰,不敢僥倖呢?
這趟巴黎之旅,平安順利,行前的擔心都是多餘。巴黎當局整飭治安,花了心思,我可以見證。傳說治安不佳的景點,均布署警察加強巡邏。除了協和廣場辦不到,所有博物館、美術館等公共場所入口一律安檢,有的甚至動用海關等級X光機。內含拿破崙陵寢、軍事博物館的傷兵院園區是我親歷安檢最嚴密者,由肩背突擊步槍、戴扁帽的武裝士兵執行。眼神如刀般冰冷,一絲不苟,一個個小袋都不放過。但也挑起我敏感神經:「查這麼嚴,該不會這裡正是恐攻目標?」哈,人心就是這麼難搞。
帶著神經質遊巴黎,時間在2019年6月。萬萬沒想到,大約半年後,世紀肺炎襲來,兇猛無形,巴黎人與半個世界一同居家、封城。唯一可以自由行動的,只有公園廣場覓食的鴿子。不再有遊覽車隊塞在塞納河畔,不再有人龍纏繞羅浮宮,不再有身著螢光胖大羽絨衣的大媽團,高扯嗓子咕咕呱啦縱橫街頭。巴黎人總算可以過上寧靜日子。只是,也太寧靜了。好動、好自由、好社交的巴黎人怎受得了?黑哥兒、老奶奶、車廂婦人及廣場的鴿子,至今無恙否?
欣聞2021年下半年起,巴黎逐步解封,將回歸正常。不料風水輪流轉,我城台北卻步入後塵「三級警戒」準封城。自肅禁足,我不是上班就是居家,不敢隨心所欲逛書店,肚子裡的書蟲快得憂鬱症了。一眨眼,大疫前那趟巴黎行距今竟已兩年。想念孚日的風、橘園的花、鐵塔的月。想念那個睜眼就玩樂,張口就吃喝,瞻前顧後,隨時夾緊錢包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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