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我以流亡學生變成軍人,坐上「運兵船」避難來台,那年十七歲,沒有讀過多少學校裡的「正經課本」,但讀過不少「課外讀物」──譬如張恨水的小說。民國五十年代,在台灣創業未久的《聯合報》,報館還侷促一隅於西門町的康定路時,印刷廠設在馬路旁邊,清晨天未亮,趕早上學的年輕學生,已經排在印刷廠外,等候買一份「剛出爐」的《聯合報》,要先讀瓊瑤的連載小說《煙雨濛濛》和《菟絲花》。就像當年在大陸的青年,爭讀張恨水的《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緣》一樣。
張恨水和瓊瑤都被大家視為「以言情通俗小說聞名」,他們的作品滿足了一般大眾的需要。因為言情,因為通俗,被「純文學」信仰者目之為只供消遣之用。但台灣文學教授夏濟安曾指出:清末小說和民國以來通俗小說的藝術成就,可能比新小說高,可惜不被人注意。
張恨水,原名張心遠,祖籍安徽潛山,1895年五月出生於江西廣信府,父親是當地的鹽稅官。少年時在廣信讀私塾,沉溺於《西遊記》、《三國演義》等古典章回小說中,尤其喜愛《紅樓夢》的描寫手法,陶醉在才子佳人的故事情節裡。後來讀過農業學校,也自學哲學、歷史和英文。
1914年開始寫文章,使用「恨水」這一筆名,取自李煜「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句子。張恨水成名之後,有傳言說:張因追求著名女作家冰心不遂,故名恨水,乃「恨水不結冰」也。自是好事者的無稽之談。但亦能反證,當時通俗小說作家,亦有其文學和社會地位。
1919年張恨水發表第一本小說《南國相思譜》,以纏綿悱惻的愛情為主,消遣的意味濃。
同年張恨水到北平,他的朋友成舍我創辦《世界晚報》,請他擔任新聞編輯,並主編副刊《夜光》。成舍我後來成為有名的報人,到台灣後創辦「世界新聞專科學校」,後擴展為「世新大學」。
張恨水於1924年在《夜光》連載的第一部成名長篇小說《春明外史》,長達九十萬字,連載五十七個月。他以譴責的筆法,揭露軍閥的暴虐,政府的昏暗。從城市到鄉村,都為之轟動,使張恨水一夜成名。也為他章回體的小說,樹立了文學的聲名和社會的地位。
張恨水自稱「用做《紅樓夢》的辦法,來做《儒林外史》」。也就是將「言情」和「傳奇」融為一體,在中國傳統章回小說裡,插入西洋小說的技巧。在中國,這是很創新的手法,吸引了社會各階層的讀者,其轟動之大和流傳之廣,是中國小說少見的盛況。
成舍我在《世界晚報》之後,又創辦了《世界日報》,請張恨水任副刊《明珠》的主編。1927年2月,他在《明珠》連載了另一部更重要的長篇小說《金粉世家》,全書一百萬字,以揭露當時官場和上層社會人物的偽善、腐敗、貪婪和作惡多端的生活,坦白而又勇敢,進一步擴大了他文章的影響力。
大家以為這就到了張恨水寫作事業的巔峰了嗎?還沒有。1927年底,張恨水離開了《世界日報》,但繼續寫作,在很多家報紙上發表作品。1930年,高潮來了,他開始撰寫長篇小說《啼笑因緣》,全書二十五萬字,在上海《新聞報》副刊《快活林》連載,講一個走江湖賣藝的說書姑娘,和一個富家少爺的愛情故事,是言情小說,又有武俠成分,大眾口耳相傳,成了家喻戶曉的讀物,真稱得上「有井水處即有《啼笑因緣》」,不僅賺了很多青年男女的眼淚,讀者中亦不乏中年人和老年人。
在刊出的當時,就因各大電影公司要爭取拍成電影,使小說更受人注意,更加轟動。而由它改編成話劇和彈詞、評書等表現形式也不在少數。甚至,還有人替他寫了《續啼笑因緣》,以及以《啼笑因緣》之名的作品也連連問世。因而有人說:
徐枕亞的《玉梨魂》李涵秋的《廣陵潮》
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
張恨水的《啼笑因緣》
合稱為「禮拜六派」的「四大說部」。
張恨水不僅擅長小說,亦能詩,他在寫長篇小說《滿江紅》時,曾經賦詩,形容花瓣落入水中,引來幾隻蝴蝶,隨之順流而下:
夕陽西下滿江紅尚有餘香逐晚風
流水落花春去也
依依幾個可憐蟲
不僅工整,亦頗有意境。
1931年,日軍入侵東三省。為表示內心激憤,張恨水把在《新聞報》上連載的長篇小說《太平花》增加了抗戰內容。這是他第一部支援抗戰的作品。此後,發表了《熱血之花》、《東北四連長》、《潛山血》、《前線的安徽,安徽的前線》、《衝鋒》、《游擊隊》等一系列抗戰作品。在1932年還出版鼓動抗戰的短篇小說集《彎弓集》。
1934年,張恨水到西北旅行,在西安會見了楊虎城和邵力子。旅行期間,他看到陝甘人民艱苦的生活,盤踞在西北的軍閥抓丁拉夫,橫徵暴斂,老百姓苦不堪言,他心裡受到很大震動,曾經寫道:「在西北之行之後,我不諱言我的思想變了,文學也自然變了。」
他以西北人民生活為素材,創作了《燕歸來》和《小西天》兩部長篇小說。
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向一千多人頒發「抗戰勝利勳章」,張恨水也在其中。1945年底,北平《新民報》創刊,張恨水任經理兼副刊《北海》主編。從1946年到1947年,他創作了《巴山夜雨》、《紙醉金迷》、《五子登科》等多部中、長篇小說。1948年秋,張恨水辭去《新民報》的所有職務,結束了四十年的新聞生涯。原因為何,他從未解釋。
1949年1月31日,中國共產黨占領北平,張恨水在《新民報》上發表了《寫作生涯回憶》。七月,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選舉產生全國文聯。張恨水被邀請,但是因為高血壓病突發導致半身不遂,未能參加。1954年,健康狀況好轉,又專事寫作。1955年夏天,張恨水隻身南遊,經合肥抵安慶,回到闊別十年的故鄉,回到北京後,寫了中篇遊記《南遊雜誌》,發表於香港《大公報》。
1966年,「文革」爆發,張恨水那條胡同裡有很多人家被抄家,紅衛兵也曾闖進張家院子。張恨水從書櫃裡拿出文史館的聘書,很認真地告訴紅衛兵,是周總理讓他到文史館去的,紅衛兵居然信了他的話,退了出去。然而他的書實在太多,難免有屬於「四舊」的東西,為了免得招災惹禍,本想挑些破書燒了,也算作個樣子。但是挑來揀去,哪一本也捨不得。
1967年2月15日早晨,張恨水因為腦溢血在北京去世,享年七十二歲。他一生共寫了一百一十多部長篇小說,散文五千篇,兩者合共兩千萬字。
張恨水逝後,自然會有「蓋棺論定」的評價。
大陸文學評論家和近代史研究者解璽璋寫《張恨水傳》,《新京報》記者李研報導說:
解璽璋不諱言,自己寫《張恨水傳》,是包含了為這位作家「打抱不平」的意思在裡邊。在書中的「緒論」部分,他用了一連串「被」來描述張恨水,說其無疑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被歪曲、被誤解、被輕視、被冷落、被忽略、被埋沒最嚴重、最長久的作家之一」。這評論中有作為傳記作者的感情色彩和個人態度,但也確實出於張恨水與現代文學史的「不親密關係」。可以做一個無意義的假設:如果張恨水不是生在一切都在大變革的二十世紀中國,那他很可能擁有顯赫的文學史上的地位。他出入俗雅之間,締造了自己的文學世界,將傳統的題材和文體推向高峰。但在「新文學」開天闢地的時代,張恨水甚至難以在文學史中獲得一個位置。於是,張恨水已經不再只是張恨水,而成為中國小說轉折期的一種獨特的文學現象。
文學評論家夏志清曾對「鴛鴦蝴蝶派」小說批評道:
我們認為這一派的小說家是值得我們好好的去研究的。這一派的小說,雖然不一定有什麼文學價值,但卻可以提供一些寶貴的社會性資料。那就是民國時期的中國讀者喜歡作的究竟是哪幾種白日夢?
茅盾說:
在近三十年來,運用「章回體」而能善為揚棄,使「章回體」延續了新生命的,應當首推張恨水先生。
老舍說:
張恨水是國內唯一的婦孺皆知的老作家。
近人北大中文系教授陳平原指出:
通俗文學除了體現流行的審美趣味外,更重要的是體現了大眾文化精神。對於體現潛在的大眾文化心理,十分嚴謹的政治論文,或許不如一部成功的通俗文學來得直接和深刻。
張恨水逝世後,據大陸新聞報導:
2012年,張恨水銅像揭幕及骨灰安放儀式在潛山縣博物館舉行。至此,張恨水安葬故土,與家鄉的雄山厚土合為一體。位於潛山縣博物館內西側新建的張恨水墓園坐北向南,背倚天柱山餘脈,占地6980平方米。墓園內設有陳列室、墓室、銅鑄像、恨水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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