橢圓形的灰色球狀物,蜷縮在水槽裡,睡在水面之下,身上的鱗片尖硬且密集,鱗與鱗間還長有粗硬的細毛,紅色雲霧從牠的鼻腔微微飄出,一絲絲消散於水中,彷彿在告別過去的自由。
路殺,是許多野生動物死亡的原因,在社會與經濟雙重需求下,不斷開闢的高速公路、產業道路,與原生動物的棲地高度重疊,牠們為了覓食與活動,僅僅只是過個馬路,就有被急駛車輛輾過的風險。自車禍中活下來的生還者是少數,多半以死亡之姿被路人拾獲,送至相關單位,而我手上的穿山甲正是路殺的受害者之一。
除此之外,穿山甲還有被盜獵的危險:除了《本草綱目》提及食用其血肉與鱗片對人體有療效,特殊且美麗的鱗皮也使牠們活在走私的恐懼中,族群數量快速下降。幸好,近年來大眾動保意識抬頭,興建生態廊道並學習正確知識,或多或少緩解了動物與人類間的緊張關係。
解決未知與問題是我們的日常
在接到將穿山甲製作成標本的任務時,我超級傷腦筋,因為平常經手的大多是毛茸茸的哺乳類,第一次碰上全身布滿鱗片的哺乳類,很確定牠與過往熟悉的生理結構不一樣。我內心忐忑不安,焦慮地搜尋各種資料,試圖更了解牠。
我也向國外同行請教,想多知道一些專業人士的製作經驗。未料,平時總能指點一二的朋友,這次很乾脆地回答:「我們國家沒有這種動物,抱歉,妳要靠自己了。」看到回信笑了出來,虧我還先找過資料才提問,竟然絲毫忘記考慮棲地差異,這簡直就像在問:「獅子在台灣也吃斑馬嗎?」把穿山甲當成全世界都有的動物。
話說回來,標本製作工作就是這樣,解決未知與問題才是日常。解剖時,我注意到牠背部的鱗片不但緊密,還排列得相當規律,如一件一體成型、不得凹折的鎖子甲,這使得剝皮工作格外辛苦,只能在皮與肉間撐開一個拳頭大的空間。當鱗片在不鏽鋼平台上敲得響亮,手術刀與韌帶在打架,我也不斷在內心與自己對話:
「這裡該下刀嗎?」
「切掉的話,妳之後打算怎麼辦?」
我認為應該要先把部分的肢體卸下來,才能在有限的體腔內騰出更多施作空間,但另一個我覺得這樣會增加後面作業的難度。
「用A材料可以嗎?」
「B材料有更多優勢吧?」
以方便性來說,肯定要選施作更為快速的A材料,但另一個我指出,B材料才禁得起時間考驗,利於保存,而非草草了事。
「都不用先思考一下再提案嗎?」
「講話一定要這麼兇嗎?」
我認為另一個我面對問題都已讀亂回,另一個我則感到委屈,明明亂提案才能激發更多創意啊……
八到十小時的手藝與耐力考驗
製作標本是一次與自己知識的較量(以及吵架),也是結合手藝與耐力的考驗,動輒八到十小時的高度專注,使得身心備受考驗,眼睛不斷搜索每一處的殘肉與脂肪,不讓蟲菌有啃蝕的機會。完成解剖的同時,內心也有了初步的結構藍圖,我依照牠的身體雕刻了一個假的模型,放進清洗乾淨的皮膚裡,調整姿勢,穿針縫合。身體側面的鱗片上,有車輪將牠碾壓在柏油路上的傷痕,那是唯一留在牠身上,還能敘述死因的證據。有時候我們製作標本,並不一定會往最完美的方向去製作,適當地保留一些證據,讓標本闡述路殺的議題,發揮牠的教育價值。
隨後,我回頭處理穿山甲的骨頭標本。骨骼是研究工作中很重要的一項證物,它除了能幫助我們學習生物的生理結構,也能將牠和其他動物做比對。例如近年很流行的「雞是現代恐龍」一說,就是將現生鳥骨骼,與出土的恐龍骨骼化石,進行比對而得出的結論。剝下的帶骨軀體,需要仔細清潔並且妥善保存,好成為一筆可隨時調閱的骨骼標本。而當瘀血的肌肉一一被剔除後,頭骨上的縱向斷口便顯露了出來,清楚說明車禍衝擊力道。牠的每一個傷處,皆在向我展示著生前的遭遇,也讓標本有了其存在意義。我認為,標本師的責任,就是讓這些故事被看見。
紅綠燈與速限標誌,是為了人類駕駛的安全而設,而放慢行駛速度,則是我們為了與動物共存,盡的一份微小善意。穿山甲的命運是個警惕,阻止路殺可以從改變開車習慣做起。舉腿之勞減速慢行,救的不只有我們的穿山甲,還有許多台灣珍貴的原生物種,讓動物在安全的道路上與我們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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