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找一個容器,盛裝自己。最初,是電影。現在,是自然的曠野。
來到池上,我不再那麼愛哭。因為自我不見了。我的窗外有一片稻田,稻田後邊是海岸山脈。我常以為我在想。其實我沒有。我只是空空地看,看眼前的一切。天光,山色,霧嵐,雲影,稻浪。那麼沉靜的生滅,如常的來去。再也不受人世的警治目光所困,我可以平靜地看生,也可以平靜地看死。入夜,我會躺在田邊的石子路上,輕閉雙眼,非常專心地聆聽水圳的細流。不去想像它們的來源和去處,僅僅把握此時此刻的牽連。
在城市生活,難以忘我。我們置身在一切人為建構的線條之中,仰仗人的意志,馴服每一塊空地,視野的、體制的、人心的。我們無法,如實觀看。我們習於介
入,審判,扭轉,屠戮。高於一切,宰制一切。自我無時無刻,都在。我們觀看,是為了殖民這個世界於自己的意志底下。再也不仰賴冒險的覺察,而是披戴各種既定的成見,不顧一切地排外。每一處都在塑造我們的意志,因而每一處也都成了我們的意志的延伸。漸漸地我們無法看生,也無法看死。無法掌握的時候,我們就哭。
我始終在找,找一個容器,彷彿它也是一條撤退路線,讓我能從世界分心,回到自己的真實之中,不去度量,不去劫掠。最初,我回來故鄉,是為了收納自己,同時帶領池上的孩子們透過寫詩,認識自己的侷限和極限。日子一久,我卻開始找尋,自我以外的容器,能夠盛裝更多人的容器。自然的曠野教我,不要那麼敏捷而輕忽地,離開自己和世界的牽連,站到外邊,透過確鑿的言語意義來掩蔽這個變動神祕的世界。
不是不說,而是重新學習說話。被馴服的,要慢慢解放開來。我在池上國中的每一堂課,都跟孩子一起學習,尊重自己的心念,尊重事物的流變,不再拘執同一個容器,不再仰賴一個穩固的意義系統和認知方式。為了明白詩人如何通向我們,我們又怎麼通向他。每讀一首詩,我就問孩子:「你們有什麼感覺?」「你們覺得他是什麼樣的人呢? 」讀了一首詩,也就擁有了一種理解生命的方式。吸收了,要再轉化。捧在手裡的容器,要再放下。於是我說,「拿起剪刀,剪下字來,讓每一個字無依無靠,重新順著你的心意,有了歸屬。」
不多不少,就是這些字。光是這些字,就能逼著孩子解構原有的語感和表達模式,被迫進入一個新鮮的語言關係來展開自我對話。真正的選擇,本來就無法脫離
限定的條件。而侷限在哪裡,自由就從那裡開始。面對字,就是面對自己。每一回貼近自己的練習,都從否定出發。學習取捨,學習節制。而能重新看待每一個字,重新估量每一個字的份量。不著頭緒地,為字彙賦予了真心,為經驗賦予了力量。畢竟,一首詩的完成,常在無可推諉地觸及自己之後。
有限的課堂時間,我幾乎都在設法解除孩子們因襲而來的規矩和恐懼,再度野放他們,就像池上野放了我。我問,「我」是誰?什麼是愛?什麼是死亡?這片天地教給我的,我也教給孩子。沒有不能正視的存在,也就沒有不能面對的問題。孩子搔搔頭,吞吐回答。回答如此艱難,由於真實如此難於直面。我就是等。讓一個簡短的問題,真正成為一個需要長久面對的問題。而我沒有答案,沒有答案去阻斷他們的思索。一堂課,一個問題。沒有提示,沒有終點。每個人的問題只有最深的情感在最微妙的時刻才能自我回答。
放學了,每天我都繞去看阿婆婆和她的四隻貓。阿婆婆手工製作米饅頭、米冰棒,還手工打造了一個廣場,擺了幾張桌椅。有次問她,為什麼池上的旅遊地圖,沒有介紹她的店?鼓著腮幫子的阿婆婆,豪邁地說:「我才不要加入縣政府的觀光行列!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來推動養生的概念。」阿婆婆的廣場有一面白牆,手繪了一個生態循環的簡圖。廣場上方,懸掛了一個匾額,題寫﹁母親﹂兩個字。她常一邊玩貓,一邊喃喃地說:「大自然就是我們的母親,給了我們最豐富也最簡單的一切。來我這裡用餐的客人,我就給他們上課。一頓餐的時間,他們就會發現,品嚐食物的原始味道,就是在品嚐陽光、品嚐大地。」
阿婆婆和她的廣場,讓我想起蘇格拉底。他抗拒寡頭政治,於是脫離國制,以世界公民的立場,來到Agora(廣場、市集)跟一般市民對話,勇於在自己的國家內部展開正義的生活和正義的行動。池上的自然曠野,已給了我一雙新生的眼睛。我從沒想過,來到這裡能夠遇見一個公共的廣場。我多希望和阿婆婆一樣,自己造一個廣場。帶著這樣的廣場,帶著這樣的容器,盛裝更多的人。也許從每一次凝視開始,從每一場接遇開始。而任何一個磨鍊心智的課堂,我要將它還原成一個革命的廣場,跟孩子們一起,踏上革命之路。
吳俞萱
台東人。大學讀文學,研究所唸電影,在日本學舞踏。信任直覺。對安逸過敏,喜歡越界創作,不時舉辦各種結合文學與電影的藝術沙龍,在心上點火。為了那些情感飽滿的瞬間而活著。為了揭示那些被隱蔽的真實而書寫。著有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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