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隱山林,小隱日常,若非2008年攝影師范毅舜書寫《海岸山脈的瑞士人》、《公東的教堂》,道出瑞士白冷教會的故事。這群神父在1953年遠渡重洋,抵赴台東後山的耕耘奉獻,恐怕無人聞知。
一如過去六十多載的安靜低調,位於台東市區的白冷會會院區,與台東聖母醫院毗鄰,以柯比意式簡練風格建成的建築,內有教堂、教室,也是早年神父、修士居住的會所。
交誼廳裡一幀幀泛黃的圖像,有一幅瑞士白冷總會的照片。坐落在瑞士湖區的白冷會,全名「白冷外方傳教會」,是羅馬天主教會系統裡年輕的一支,非洲、中南美洲、中國大陸都是傳教地點。
抵赴後山,興學、扶貧、救人
1953年,大批在中國大陸東北一帶傳教的白冷會,輾轉來到台灣,落腳台東。舉凡生老病死等政府不及關注的角落,當年都由白冷會肩負起任務。包括台東聖母醫院、台東東區職訓中心,以至部分地方安養院都由白冷會成立。其中,近來最為人所知的「公東高工」,即是由白冷會台灣區創會會長錫質平一手創立。
銜命前往台灣的錫質平,落腳台東不久後,眼見民眾困苦無依,決定成立「公東高工」,將德國技職體系引入台灣,教育民眾一技之長。因此自1958年至1974年,白冷會特聘二十多位德國、瑞士等專業外籍教師,傳授木工技藝。而由這群師生製作的木工家具,不僅名聲遠播國際,極盛時期,還包辦全台各大醫院病床的設計。
其實,錫質平原本想引進瑞士傲人的鐘錶技藝,無奈受限於環境潮溼、保存材料不易,才轉以木工作為「公東高工」培育科目。當年「公東高工」的技藝工班不但協助了貧苦學生,更為台灣家具產業,培育大量人才。而其為白冷會會院打造的厚重木門、穿堂間的木製屏遮、祈禱室長椅,至今都完好精美、透著光澤,足見當年深厚紮實的工藝。
會痛,表示你還活著!
先於教會盛名遠播前,有雙大耳朵、時常與「足部療法」字眼一道出現的吳若石,恐怕是台灣民眾最早認識的白冷會神父。
今年78歲的吳若石,本名Josef Eugster,是現今白冷會最年輕的一位神父。生長在瑞士農村,排行老四,兒時希望成為教師、醫生的願望,因為家貧被迫放棄而成了神父。
他在1970年來到台東,北起長濱、南至永福,全屬他服務的教區。每逢週日清晨6點一早,他便開始一天的行程,先是來到永福天主堂佈道,而後轉往長光天主堂,最後是晚間在長濱天主堂舉辦望彌撒。結束一天三場、動輒兩小時的彌撒儀式,吳若石全不見疲態。
或許是有信仰支撐,抑或年少時於新竹受訓,風濕舊疾久病不癒,他自學研發出一套足部療法後,練出好體魄。
吳若石還留著當年那本從教會前輩得來的德國醫學書。這本已變得泛黃、破損的書籍,不但救了自己,也成為吳若石深入地方,拯救世人的「寶典」。
「一家一人會,全家省下醫療費」,吳若石所在的長濱天主堂外,海報上寫上大大標語。只要一人學會,便能幫助一家人,減少醫療費。因此,吳若石幾十年來都在各地推廣這套療法。
長濱天主堂外的長廊,擺有五、六張躺椅,幾位手持專業技具,一面按摩、一面解說的專業師傅,都是吳若石的得意門生。這套必須經過136個小時嚴格訓練的足部療法,從早年純為救治民眾的目的,至今演變為當地居民謀生的一技之長。
求教的民眾更從早年的原住民,增加了遠嫁來台的新住民。越南新住民阮蓓五,4年前透過職訓中心得知吳若石足部療法,因此趁著工作閒暇時,前往天主堂受訓。「上了一天班,還要來上課。很累啊!」阮蓓五說。結束培訓後,她乾脆辭去餐廳工作,專心從事足部治療。比起過去,阮蓓五的生活變得單純,並大大改善了頭痛宿疾。眼見她的改變,長濱社區裡不少身旁的新住民朋友,也紛赴前來。現在二十多名學員裡,新住民占去大多數。海外的瑞士、非洲、德國,也有吳若石的學生。
不過吳若石當初懷著一身本領前來時,當地民眾並不領情,反倒是外縣市、甚至是外國遊客,趨之若鶩。「近廟欺神,路頭若遠才有親啦!你聽有謀?」吳若石突然冒出這句道地台語。秘書林素妃形容說,「神父的國語說得比本地人標準,台語說得比台灣人好、阿美族語說得比阿美族人好。」
聽聞稱讚,吳若石揮揮手笑說「謀啦!謀啦!」其實,三種語言全是苦學來的。學習的過程自然鬧過不少笑話。像是有回要向人說「台東是『庄腳』(鄉下)」,一不小心,就誤說成了「台東是『喀稱』(屁股)」,直到眾人哄堂大笑,吳若石才發現說錯了。但好在「自己很『好膽』」,吳若石不怕丟臉,時常上街和周遭的鄰居聊天、打交道,直到對方從一臉狐疑變成眉開眼笑,吳若石就知自己的台語過關了。
年過50歲才開始學的「Amis(阿美族語)」,吳若石同樣說得道地流利。吳若石掌管的教區,含跨8個原住民部落,阿美族是最大族群。為了傳教,他才開始學習阿美族語。工作、學習兩頭忙的生活,吳若石坦言也曾萌生放棄的念頭,但15年來,他從未中斷。如今,每周日長光天主堂舉辦的例行彌撒,吳若石已能以阿美族語主持完近兩小時的儀式。
兒時想要成為教師、醫生的夢想,如今卻在地球另一端的台灣完成,吳若石說,「如此的轉折,可能是大老闆(上帝)給我的使命吧!」來台47年,每當人們提起他,足部療法創辦人的名氣遠高過一切時,吳若石總要提醒:「我的本職是神父,足底治療只是傳道、接觸人們的方式。」
「吳氏足部療法」療身也療心,每當聽到民眾痛得哇哇叫,吳若石都要笑嘻嘻、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說:「會痛,表示你還活著!」
修復台灣的園藝師
不同於吳若石等神父深入偏鄉曠野,白冷會修士歐思定,1963年從基隆下船,搭乘公路局巴士一路穿越崎嶇的蘇花公路抵赴台東後的五十多年,則始終坐鎮總會院區,舉凡發薪、行政庶務全由他一手打理。
猶如「內務大臣」的歐思定,因為工作關係,必須接觸各區神父。81歲的他,對於白冷會的大小事如數家珍。「除了前十年,往後的白冷會歷史我都參與了。」
儘管現在白冷會會院角色不若往年,必須統籌各區分會大小事務。然而,市區會院的一磚一瓦、神父們的日常所需,依然事事仰仗著他。
會務之外,出身瑞士農家的歐思定,更關心台灣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走進總區所在的杭州街,沿途的樹木、停車場的黑柿,院裡的花木景致全來自歐思定之手。然而,去年重創台東的尼伯特颱風,不僅摧毀他的心血,為了恢復院區原貌的辛苦勞動,也讓身強力壯的歐思定傷了大半元氣。
眼見躺在白冷會會院區前,還等著處理的枯黃龍柏,歐思定笑笑說,「風災嘛,沒有辦法,已經習慣了。」如此的悠然自定,是歐思定在台灣生活了大半年,才漸漸學會的。
他坦言,五十多年前初抵台灣時,並非如此習慣風雨的無情。來台不久,他就遇上一場強烈颱風,眼見植栽毀於風災,那時的他,心情久久無法平復。「嘿啊,就很傷心!」一口標準國語卻又不時流露道地的台灣腔。
比起多數台灣人更愛這片土地的歐思定,時常在大街小巷當起採花賊。每到朋友家拜訪,當別人熱情地打招呼,他卻忘我地盡盯花園瞧;偶而在公園健行時,他也宛如嚴格的生態保育者,思考林態的平衡,偶爾還會趁人不注意,偷偷撒下種子。爾後,重回舊地,看見樹木枝繁葉茂,便暗自歡喜地欣賞自己的傑作。
「若不是成為修士,我想我會是個園藝師吧!」高齡八旬的他開著休旅車駛上蜿蜒的初鹿後山,一個轉彎打檔,前進超速,行間全不見一位老者的遲疑。
經過50分鐘駛抵的目的地,是朋友知道歐思定喜歡園藝,邀請他來幫忙栽作的山中小屋。小徑的櫻花、烏心石、杜鵑花……,都出自於他。除了信仰,整片山野也是他平撫心靈的所在。偶而來到這處祕密花園整草梳木,生活裡的紛擾也跟著安定下來。
眼前山林原野不僅是他最愛來到的地方,也讓他結識了一群台灣朋友。長久下來,認識他的朋友都知道這位平日忙於教會事務的修士,仍時時刻刻關心台灣的自然環境,比在地人更在地。因此,歐思定不僅成為台灣環保協會的一員,熱愛登山的他還成立了向陽登山隊,並成為全台灣第一位的外籍登山嚮導。台灣中央山脈、海岸山脈……,都有他縱走的足跡。
來時的崎嶇難行,如今都成了通達大路,從踏上台灣那刻起,歐思定從未想過家鄉。「開始每一天,就不要回頭看」,歐思定引述一段《聖經》裡的心得,而這或許也是這群白冷神父初抵台東後山的心情。
白冷會從極盛時期擁有三十多位神父的時候,到如今僅剩5位神父、一位修士。當年在黑白照片裡個個英姿煥發的年輕神父,成了慈眉善目的長者。然而,歲月的遞移不減這群瑞士神父當年克服重重困境,走入台東深山曠野的決心。
掛在會院辦公區客廳上頭,北起長濱、南至達仁,西抵桃源、東達蘭嶼……,那幅投影手繪而成、修改多次的台東地圖,正娓娓道出白冷會64年來,踏遍後山鄉野的每一天。
如今在白冷會台灣區會院教堂內依然完好如初的木製天花板、座椅,全是由以木工技藝聞名的公東高工師生一手完成。
白冷會落地生根一甲子,為台灣的角落注入希望的光芒。
一甲子的歲月,這群遠自瑞士來台的白冷會神父,深入台東後山窮鄉僻壤,興學、扶貧、救人,看見地方的苦難。(林格立攝)
白冷會神父平日散落各鄉忙於會務,每周一都要從四面八方趕來,分享心得、聊天吃飯。
吳若石餐桌上的蔬果全是自家菜園所產,生活恬淡自得。
1953年,這群遠自瑞士前來的白冷會神父,無畏重重困難 深入台東偏鄉傳道、救人。(白冷會提供)
長眠於台東東河小馬教堂的紀守常神父,當年深入蘭嶼一生奉獻,因而贏得「蘭嶼之父」的美譽。(白冷會提供)
白冷會神父吳若石擁有一身足部治療的本領,時常親身示範,教導附近的新住民學員。
漫步在初鹿後山祕密花園,白冷會修士歐思定來台五十多年,最愛台灣的一草一木。
白冷會神父吳若石(右)、魏主安(中)、修士歐思定(左),年少時遠渡重洋抵赴台灣,如今已悠悠度過五十餘年。 (林格立攝)
一張來自白冷會的歷史照片,重現當年教會神父 來到台東傳教的場景。(白冷會提供)
白冷會在台東偏鄉興學、救人,創辦學校、醫院。 圖為1965年成立的台東職訓中心。(白冷會提供)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