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言時,坐在第一排的她笑盈盈望著他,讓他說得語無倫次。那美麗的笑容是從眼睛裡漾出來的,像對他訴說著祕密……
一輩子忘不了的味道
為什麼會那麼熱愛紅燒肉呢?他說:「嗯,這個嗎,有個故事……」她打斷他:「你絕對不要告訴我,那年,你媽媽離家出走,回到家裡,桌上擺著媽媽做的紅燒肉,從此以後,一吃紅燒肉就想起媽媽……」
「誰的媽媽離家出走了!」他說,「我是說啊,小六的時候帶便當,我隔壁的女生便當盒裡經常出現漂亮的紅燒肉,哇塞,超漂亮,那個光澤,有一次,我真的受不了,叫她給我吃一口,她就把她便當裡的紅燒肉統統挖給我……」
「好吃嗎?」
「何止好吃,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味道。」
「那你不會叫你媽做嗎?」
「做啊,我媽怎麼做都不好吃!不是肥膩得要命,就是燒得黑黑的,鹹得要死。奇怪,我媽就是不會做紅燒肉,害我後來不管到哪吃飯,都會想點紅燒肉吃吃看,想要找到那個女生便當裡的味道。它外觀家常,但腴潤不膩,比一般吃到的紅燒肉清爽。」
她突然聽見了一個關鍵字,女生!「該不是你暗戀那個女生,她又對你那麼好,把便當裡的紅燒肉統統給你,於是你昇華了那些肉,在記憶、想像中,美化成不世出的紅燒肉!」
「什麼啊!我連她、她長什麼樣子,都、都忘記了……」
她覺得他語氣勉強,略有口吃,十分可疑,但不排斥為他試作紅燒肉。
把五花肉切塊,在水龍頭下嘩嘩嘩嘩沖洗,去除肉腥。取一棵竹筍,卸下一層一層外衣,她說喜歡這種剝除厚殼的快感,露出嫩白的內裡,是甜是苦?每一棵筍,包藏一個答案。把筍切滾刀塊,沸水中川燙一下。大火煎肉塊,逼出肥膩,尚未調理醬汁,便已經以火上色,煎得赤豔。然後起鍋,倒掉大部分油脂。鍋留少許油,小火炒香蔥薑,放回肉塊,醬油、酒、水,小火燉煮,半小時後,加入筍塊、糖,再熬半小時,汁收得只餘不太滾動的光澤了。來,吃一塊,是這個味道嗎?他才見到那小鍋,眼睛便亮了,他恍然大悟:「是筍子!我小時候吃到的那個紅燒肉,就是用筍子燒的!」
做一道好吃的紅燒肉,一小時多以上的工夫是必要的。但她有耐心。那道紅燒肉完全合乎他的心意,他不斷地說,原來如此。
把記憶嚴實埋藏起來
這就是他的紅燒肉故事了,在她走了之後。他並不對人提起,他知道她討厭俗爛的故事。她是那麼有耐心的人,卻走得那樣突兀,那年,搭上飛往香港的華航,在澎湖上空解體。
他常常想起他們初識的那個下午,兩人參加研討會,到了會議地點才發覺,需要脫鞋進場。他發言時,坐在第一排的她笑盈盈望著他,讓他說得語無倫次。那美麗的笑容是從眼睛裡漾出來的,像對他訴說著祕密。會議一結束他就走到她面前,「一起去吃飯?」她愣了一下,倒也就跟著他走。他們到附近一家港式餐廳飲茶。她說:「噯,你會口吃耶。」她明知道他是被她的笑容搞得神不守舍,「妳剛才到底在笑什麼?」她手托著下巴想了一下,下決心一般,對他說:「你知不知道你穿了一隻深藍色、一隻黑色的襪子?」他驚詫低頭看自己的襪子。她以為他會說,啊,出門太匆忙穿錯了,沒想到他的解釋是:「其實我色盲,光線不好的時候,某些顏色會分不清楚。」
她比他更尷尬。
「小學的時候,美術課偶爾會畫出奇怪的作品,最常弄錯的是深咖啡色跟墨綠色,因為是赤綠色色盲,就會塗出咖啡色的樹葉來。」「秋天有時候會這樣啊。」她安慰他。「咦,那時候,坐我旁邊的小女生也是這樣安慰我的。」後來,她總是仔細檢查他的穿著,配色,陪他買衣服,買領帶,她有耐心。
他們只在一起兩年,甚至來不及結婚。太痛了,他把這些記憶,把她的笑容嚴嚴實實埋藏起來,埋在心核很深很深的位置。還是太痛了,一年年,長出了一瓣一瓣厚殼裹住它。他才能夠好好地過這人生,工作,結婚,生子,旅行,看畫展,聽音樂會,參加同學會……
有人問他紅燒肉的祕訣,那是他跟她學來的拿手好菜,他也不排斥做給家人吃,接受妻子的讚美。但是啊,剝除筍殼的過程,為什麼始終這樣難受呢?
●摘自遠流出版《微鹽年代.微糖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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