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怕的,不怕冒險……文/張曼娟
1
我坐在公園裡歇歇腳,感覺著一陣快走之後,身體釋放出的熱氣,在清風的吹拂下,漸漸被安撫。周圍的孩子追逐奔跑,遊樂場有簡單的單槓、蹺蹺板一類的設施。陽光從樹蔭中篩下來,溫柔的映照在孩子圓圓的笑臉,瞬間把我帶回童年,但是,等一下,這似乎是缺了一個角的童年,到底缺了什麼?啊,鞦韆,這公園裡少了鞦韆,很多公園都沒有鞦韆了,連校園的鞦韆也紛紛拆除,據說是為了安全的考量。原來鞦韆是很危險的,然而,我們這一代,是鞦韆的孩子呀。
鞦韆是我們最早的飛行練習,每個校園裡都有鞦韆。一下課孩子們就衝到操場去占鞦韆,藝高人膽大的孩子,可以把鞦韆盪得很高很高。小一些的孩子,只能圍在周邊,仰起頭,羨慕又驚奇的看著他人的飛翔,想像著有一天,自己也能飛。我是個瘦弱的孩子,卻很會盪鞦韆,踩上踏板,曲起膝蓋,扭動身體,一下子就能讓鞦韆高高飛起來。我是不怕的,不怕冒險,這是很後來才明白的事。盪鞦韆也能產生小圈圈,當我從鞦韆上輕巧的滑下來,手卻沒放開鐵鍊,等著自己的姊妹過來接手,才把鞦韆交給她。
最刺激也最有趣的是雙人鞦韆,兩個人面對面的站著,一起盪鞦韆,盪到一定高度,其中一個人坐下來,一陣子之後,坐的人站起來,站著的再坐下去,簡直可以媲美馬戲團,那時候卻只是盪鞦韆的小伎倆,女孩子玩得不亦樂乎。當然,肯定會有失手的時候,每個月都會有孩子從鞦韆摔落;或是被盪起的鞦韆打到頭,當場昏厥。可是,從沒有人想過要拆除鞦韆,大家都知道鞦韆是無辜的,只是我們技術不好。
2
前幾年到馬祖旅行,經過了舊式公共浴室,於是向同行的年輕朋友,講起了小時候全家一起去公共浴室泡澡的經歷:「我很小的時候,家裡根本沒有浴室的。」聽的人大驚失色:「你們都不洗澡?」我們是在廚房裡洗澡的,用一個塑膠或鐵製的浴盆,廚房裡燒著熱水,直接倒進浴盆的冷水中,混合出適當的溫度,讓小孩子在裡面洗澡。但是大人們喜歡泡澡,於是,在寒流來臨的夜晚,我們一家四口便拎著洗沐用品,臨睡前一起出門,到橋邊的公共浴室去。向櫃台繳了錢,得到一間小小的洗澡房,裡面有個可以浸泡的池子。將池子刷洗乾淨,便蓄滿熱水,在沒有熱水器的年代,這樣一池熱水,是何等奢華的享受。
熱氣氤氳,窗戶上的玻璃白茫茫一片,牆上的白瓷磚水珠滾滾落下。空氣裡有著肉體蒸騰的氣味,莽烈、穢汙,卻又世俗親切的氣味。
我們在櫃台旁等待時,曾經看過一間浴室門打開來,一個女人攙著一個男子走出來,他們被熱騰騰的白煙繚繞著,彷彿是用身體切割著冷空氣,還發出咻咻的聲音,一直的走進寒冷的黑夜裡。
後來我們搬進公家宿舍,小小的花園洋房,最開心的是有一間小小的浴室,浴缸是洗石子質材,還有馬桶和洗臉池。雖然沒有淋浴蓮蓬頭,卻正好滿足我們泡澡的需求。冬天到了,父母從樓下的廚房燒了一大鍋熱水,端上樓,倒進浴缸中,給我們泡澡。天氣冷的時候卻總覺得不夠熱,於是,他們又買了一個大鐵桶,專門燒煮泡澡的熱水。站在樓下,看著父親或母親小心翼翼提著沉重滾燙的熱水爬樓梯,身體的線條因重量而傾斜,我的心也因為擔憂而緊縮了。
3
我買了一件印有大同寶寶的T恤給好友,她的女兒看了半天問我:「這是什麼公仔?哪個動漫呀?」「這是大同寶寶!」我和好友異口同聲的說,而後,我們彼此對望一眼,不再說話。小時候一直好想擁有一個大同寶寶,因為大同寶寶是跟著電視一起來的,左鄰右舍都買了電視,我家卻始終沒有。看電視是大事,尤其是棒球賽的現場轉播,舉國沸騰。通常是在夏季的深夜,我們早早就上床睡了,等著半夜被叫醒,端著媽媽煮的冰鎮綠豆湯或酸梅湯,到對面鄰居家裡看棒球。電視前擠著滿滿的大人孩子,大家都很亢奮,鞭炮早準備好了,打出一記全壘打,歡聲雷動,整個社區都沸騰了。如果輸了球,孩子們便哭成一團,大人也紅了眼眶,滿懷悲憤惆悵的回家睡覺。
家裡終於買電視了,大同寶寶還是沒來,因為爸爸買的是國際牌電視機。我成了連續劇迷,中視推出的第一齣連續劇是《晶晶》,一對母女因國共內戰而分散,雖然都輾轉來到台灣,卻一直沒能找到彼此,找啊找啊,就這樣找了102集。從每天15分鐘、20分鐘到半個小時,真是漫長的、折磨人的尋找。聽著鄧麗君唱主題曲:「晶晶,晶晶,孤零零,像天邊的一顆寒星。為了尋找母親,人海茫茫獨自飄零,晶晶,晶晶。多次夢裡相見,落得熱淚滿襟。到何時,在何處?才能找到我,親愛的母親。」因為這齣連續劇,使我一直有著哀愁的預感,總覺得將來某一天,烽火再起,我就會和母親天各一方,於是我也要不停的尋找,我甚至認真的思考,是不是該有個信物,以便將來相認?看完《晶晶》、《情旅》、《春雷》,直到《長白山上》,就很想學會騎馬,到長白山上當「紅鬍子」去。
連續劇是我嚮往的一種生活,關於長大這件事。
4
電視還沒來的時候,我們的娛樂就是收音機和電唱機。每晚八點是就寢時間,我們都躺上了床,卻還沒什麼睡意,於是母親打開了收音機,在黑黑的房間裡,電晶體收音機的小紅燈閃亮著,有字正腔圓的男人和女人,說話給我們聽,他們甚至還能轉播聯歡晚會或是舞蹈節目,一切都是想像的畫面,藉由聲音傳遞到我們耳中。女舞者穿著什麼顏色,什麼質材,什麼款式的舞衣,做出了怎樣的動作,我們聽著,便像是看見了,感到同樣的驚奇和愉悅。
電唱機是件大型家具,有著矮櫃一般的體型,音箱挺大的,包裹音箱的布織紋美麗,我到現在還記得把耳朵依附在音箱上,感受到頻率的振盪,是種溫柔的共鳴。有時候父母的朋友來我家吃飯,就會帶一張唱片作為禮物,我不是很在意唱片播放的音樂內容,我喜歡的是五顏六色的唱片質材。黑膠在我看來是最單調無趣的,我比較喜歡的是像水母一樣透明的質材,有黃色、藍色、橘色、桃紅色、紫色的唱片。當它們在唱盤上轉動的時候,會散發出夢幻般的光彩。
當時最流行的黃梅調,從〈江山美人〉、〈梁山伯與祝英台〉、〈花木蘭〉到〈秦香蓮〉,我都是跟著唱片學會的,那已經是我的少女時代。有一年夏天,對面一幢公寓,兩戶人家音響大車拚,整晚唱片唱不停,一戶人家唱的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另一戶唱的是劉文正的〈諾言〉:「我曾為她許下諾言,不知怎麼能實現?想起她小小的心靈,希望只有這麼一點點。雖然是我為她許下的諾言,也是我深藏在內心的心願,諾言,心願,誰知道要等到哪一天?」黃梅調的唱腔與劉文正的咬字,是如此截然不同,我伏在窗台上,隱隱感覺著一種時代更迭的況味,好像是諦聽到什麼巨輪轉動的聲音。
5
接過我遞給他的一個暖暖包,望著不遠處被雪覆蓋的山頭,年輕的男孩子問:「沒有羽毛被和暖暖包的冬天,你們怎麼度過的?」冬天的晚上,我們有熱水袋,灌滿熱水放進棉被裡,暖呼呼的睡到天亮。起床盥洗時,把熱水袋裡的水倒進洗臉盆,是最宜人的溫度,不冷不熱,正好洗了臉出門去。現在想想,真是環保尖兵的生活,但其實並沒有環保的意識。等到我們很有環保意識的時候,生活已經很不環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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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思索著,鞦韆的拆除,是否給了孩子比較安全的環境?還是剝奪了他們冒險的可能?
(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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