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筷子攪拌餡料,不能左右亂和,必須從頭至尾遵循一個方向,香味口感才不會走調;就如同人生,尋到自己的目標,就該義無反顧的勇往直前……
也許是眷村裡的特殊氛圍使然,我自小喜歡與年長者為伍。
無論是哪家的叔叔、伯伯、阿姨、奶奶,他們夜晚在院子裡乘涼,信手拈來的抗日、剿匪、逃難、生死等高潮起伏的故事,總讓我忘了腿上被蚊子叮啃的紅包,已多到可以列隊閱兵的數量了。
沒錯!我有許多輩分、年紀都比我高上許多的忘年之交,亓(念「齊」)姑姑就是其中之一。
亓姑姑的出現
有一天,與母親同樣在台中潭子「民興紡織廠」工作的汪伯伯、汪媽媽,帶來一位他們東北的同鄉--亓姑姑。亓姑姑的先生姓辛,剛調到潭子郵局當局長。其實我也可以稱呼她辛媽媽,卻跟著汪伯伯的孩子們,統一稱為亓姑姑了。
亓姑姑育有兩個孩子,兒子大偉與我一般大,女兒憶卿小我六、七歲。
亓姑姑是有心人,她要為兒子物色一個品學兼優的玩伴與同學,居然就打聽到我頭上了。殊不知,我念的雖是台中市一中,功課卻爛到無藥可救。
自此,辛家郵局後方的日式宿舍,就成了我的度假村兼美食館。
亓姑姑做了一手美味的麵食,由包子、餃子、蔥油餅、燙餅,到各式熱炒、酸菜火鍋,樣樣精采,道道可口。每到周日,辛小妹跑到我家按門鈴,我就知道周日大餐又來找我了。
辛大偉是個大方的好同伴,他不但與我分享家中好吃好喝的,連高級的音響也讓我隨意動手,就連辛伯伯剛買給他的「本田49」摩托車,都順手借給我,讓風滿滿撐起我的夾克,成為御風凌空的青蜂俠。尤其,他還將母親分讓給我,讓我與亓姑姑聊文學、談音樂電影,他只是安靜地在旁邊聽我大放厥詞,與亓姑姑旗鼓相當地有往有來。
辛大偉沒有我好吃,難怪瘦得可以,所以亓姑姑特愛看我狼吞虎嚥,就算冬夜裡一起補習數學、英文,我分到的巧克力牛奶,分量也永遠比辛大偉來得多。後來,亓姑姑開始教我剁肉、剁菜、和餡子,以及如何加水添油,中間都有訣竅。亓姑姑說,以筷子攪拌餡料,不能左右亂和,必須從頭至尾遵循一個方向,香味口感才不會走調;就如同人生,尋到自己的目標,就該義無反顧的勇往直前,千萬不可心猿意馬,拿不定主意。
某次,我在偶然的情況下,偷聽到汪媽媽與母親的談話:原來,民國三十八年來到台灣後,亓姑姑思念家人,決意在局勢尚未穩定的情況下,返回大陸東北,卻在登機前被辛伯伯勸阻了下來。那個年頭,企圖返回匪區是自動戴了頂不得了的大帽子,辛伯伯日後仕途多少受到亓姑姑的影響。
於是,我多少明白,辛伯伯為何陰鬱沉默,亓姑姑為何只要辛伯伯應酬不在家,就開心地組織我們開音樂欣賞會,另外備上許多好吃的點心,一個晚上喧騰歡鬧,直到辛伯伯回家……
有一天,剛看完電影《齊瓦哥醫生》的我,興高采烈地將劇情,乃至於北方雪國的景物、導演大衛連詩意的運鏡與配樂的優美,一股腦地說給亓姑姑聽,當天晚上,她就纏著辛伯伯帶她去豐原的戲院一睹為快。因為片子很長,我與辛大偉等到很晚,他們才回家。我發現亓姑姑的眼眶紅紅腫腫的,辛伯伯臉部的線條難得寬鬆緩和下來,我有些小小的得意,直覺做對了一件事。
亓姑姑卻是得了乳癌。
為妳下廚演戲
隨著辛伯伯調到台中,宿舍又在市一中的正對面,我開心極了,經常賴在辛家不走,亓姑姑也總會幫我準備好隔天的便當。只不過,我畢竟是男生,女性的疾病總不好多問,雖然知道亓姑姑抗病辛苦,卻還是無法說些安慰及鼓勵她的話,只有更認真地幫她和餃子餡,陪她玩「有口難言」的遊戲,看她笑到歪在一邊,就覺得特別滿足。
有段時日,辛伯伯調到岡山了,為了辛大偉與辛小妹的學業,亓姑姑一人帶著兩個孩子住在台中。那對我們來說,如中了第一特獎,每到周末必開心地自製節目。亓姑姑對我很放心,加上我與辛大偉是睡在院子裡的一間獨立房間,我們經常在周末晚上,藉口通宵讀書,卻偷跑到戲院看晚場電影,譬如亞蘭德倫主演的《愛你想你恨你》。兩個剛開始發育的初中男生,看了如此蕩氣迴腸的情愛電影,自是內心澎湃,當晚更不可能k書了。這是我少數瞞著亓姑姑的事,但我也在猜,亓姑姑不可能不知道,只是沒有戳穿罷了。
而後,辛伯伯再轉調高雄,他們必須舉家搬遷了,我與他們的因緣不得不有了迴轉,只能以信件與卡片來聯絡。辛大偉懶,老不回信,反倒是亓姑姑都用她那龍飛鳳舞、頗有男子氣概的鋼筆字與我通信。
大學畢業,服兵役,我抽中了海軍陸戰隊,就在左營海軍軍區的邊上。每到周日上午,看完勞軍電影,我就直奔高雄的辛家,非混到吃完晚飯,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返回部隊報到。也就在此時,亓姑姑的癌症復發了。
高雄的天熱,辛大偉去當兵了,長年臥病的亓姑姑只有依靠在文藻念書的辛小妹照顧。我每回坐在亓姑姑的身邊陪她聊天,聞到她身上傳出汗水、藥物、食物所混和的味道,便聯想到死亡。我看著亓姑姑愈來愈縮水,愈來愈纖細的身體,心中橫著的是不安與不祥,只怕有一天來到辛家,就再也見不著亓姑姑。
辛伯伯不知何時開始必須自己做飯,我只是吃現成的,從未提議幫他包個餃子,如今回想,真是不該。嚴謹的辛伯伯在家會喝點啤酒,我幫他斟酒時,他頂多是說,哪天我就業賺錢了,若有幸能喝到我請的啤酒,就開心至極。此一心願,一直到多年後他赴東京開會,我才終於請到他,不過,那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他後來得了肺癌,沒多久就不治而逝。
亓姑姑的晚年,我慶幸做了兩件事:一是我曾到菜場買鱸魚,燉了白白稠稠的魚湯給她補充體力;又一次,為了讓她開心,聽了辛小妹的慫恿,在她家客廳演了一齣簡陋的《小放牛》歌舞劇,讓亓姑姑笑倒在辛小妹懷裡。那時,她已瘦到身上沒肉,臉部也不成形了,宛若出土的樓蘭女。
又一個周日,當我再次進入辛家,亓姑姑終於帶著她這一生種種的遺憾與不捨,走了。
我至今仍保有電影《齊瓦哥醫生》的影碟,那是我懷念亓姑姑的方式。每當我在友人住處與自家做出博到采聲的東北餃子時,則是我向亓姑姑,以及走過那個傷心年代的老人們,致敬的一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