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說,我是王蒙。就這麼一個。我尋求感動,我感動過,感動了,而且還在感動著……
第一次見到王蒙是在2006年初,當時他到廣州和花城社商討出自傳事宜。記憶中,老王當天一身灰色毛衣、格子襯衫,頭髮花白,戴眼鏡,標準成功人士身材——有點「將軍肚」。觥籌往來、言語應酬,熟極而流,客氣而不失大家矜傲之風。席間,老王講了一個小段子,說過去沒有雷射排版系統,用鉛字排印《婚姻法》,本來是「實行一夫一妻制」,因為印刷品質不穩定,「夫」字沒出頭,印成了「一天一妻制」,逗得滿座人仰馬翻,老王獨個兒得意地呷了口玉米汁,瞇起眼睛笑。
接下來的三年時間內,陸陸續續和老王做了好幾次專訪。最近一次見到老王是在河南鄭州全國書市上。一轉眼,老王的自傳都出到第三部了。在新聞發布會上,我問了他一個問題,我說,在人們的印象中,您是一個聰明至極的人,為什麼在這部《九命七羊》裡卻充滿了不堪回首、「很傻很天真」之類的感嘆呢?
不料,一直和顏悅色、興興頭頭的老王突然正色回答:「很多人遠遠一看,就說,哎呀,這個人怎麼聰明得不得了,怎麼又能當部長又能寫小說?我在書裡說了,我要是對一些事情特別下工夫,我會很周到很仔細;但是一旦我感情衝動的時候,其實我也可以做到『傻氣洋溢』,我這個人並不是一味地聰明、聰明、聰明……如果我真聰明,我能在1958年被打成右派?如果我真聰明,能專找那些傻事幹?我真聰明我就不來書市簽名售書了!」
老王越說聲音越大,情緒越激動,台下的記者都樂了——「再說我聰明我就立馬上吊去」這句話立刻成為第二天參加書市的各大媒體文化版頭條。當時我由衷地想,流露真性情的王蒙,是一個多麼可愛的人啊,不是在某位年輕作家惹麻煩的時候推薦他入作協,就是在某位運動員受到舉國擁戴的時候,跳出來批評其言行不妥,這種「唱反調」的愛好,給新聞記者帶來多少福音啊。
作為一個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東邪西毒」級別的人物,作為一個數十年來一直保持旺盛創作才華、最具影響力也是最富爭議的作家,王蒙給人的印象是太敏銳,太龐雜,他神通廣大,真宛如千年青狐,詩詞歌賦、小說、散文、評論樣樣在行,據說能用十多種語言在公開場合演講。從人生經歷來說,從五十年代的「右派」作家,十六年邊疆放逐韜光養晦,到劫後餘生,重登文化圈巔峰,乃至於上任文化部長要職,引領文壇潮流,這期間需要何等驚人的耐性和智慧?在中國形勢最動盪、格局最微妙的數十年間,在那個「孰能無過,孰能免禍」的特殊時代每每遇難呈祥,這又是何等本事和能耐?以凡夫俗子的眼光看來,如果不是絕頂聰明,一個真正有藝術感的人怎麼可能同時當官,而且「官場」的那一套不但沒有消滅反而催化了文學的靈感,最終導致數千萬字的豐產?
老王自己對所謂「聰明」有個說法,大意是同樣一番話,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從他口裡說出來,領導聽來是政令暢達、貫徹到位,群眾聽來是貼心貼肺、人民心聲,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不聰明行嗎?
另一方面,老王又說,太聰明的人還會在政治運動中沒頂?會在仕途一帆風順的時候,捨得為一腔文學抱負,辭去文化部長的高位,浮槎四海?太聰明了他能寫〈組織部〉、〈稀粥〉那種「不合時宜」的文章?會主動批評好友的作品,把友人往死裡得罪?太聰明了他還會與新聞記者打交道時失手失言,陷入謠言與辯白的周而復始?……
想起前兩年老王接受媒體採訪時,大談晚年生活的悠閒和得意,一時興起,不僅高歌一曲,還率然撒下一句話:明年我也要參加《快樂男聲》!頃刻之間,這個消息被各大論壇轉載,得知此事的湖南衛視領導感動到甚至有落淚的衝動,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最後還得老王出面申明「這是個善意的玩笑」才得以收場。
所以,聰明一輩子的老王寫下了如下的反省:「我有時候能夠做到冷靜和計算,自我保護與恰到好處,然而我永遠不是常操勝算者,不是幸運兒也不是太極冠軍。……與利益和成功相比較,我還在追求,有時候是忘乎所以地去追求:感動。當我追求感動的時候,我突然變得傻氣盎然,根本不計後果……」
讓老王感動的事情有很多,清晨穿著拖鞋上街買油餅,在初夏的藤蘿架下嗅吸花香,在自家院子裡嫁接柿子樹,或者用眼藥水瓶子給剛生下來的貓仔餵奶,這些涓滴小事無不帶給他感動。1978年底在《光明日報》上看到重見天日的〈青春萬歲後記〉,他大呼「舒服得何等悲傷」;文化部長在任期間他去看京劇《白蛇傳》,看到白娘子的兒子哭倒雷鋒塔時,老王心有所動,竟然當著周圍下屬的面止不住涕淚交加。
王蒙自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用他的話說,這叫「酸的饅頭」(sentimental)。這樣一個半生多事的老人,時常在深夜回憶青年時代聽過的維吾爾族歌曲:「憂鬱是歌曲的靈魂。這是大詩人納瓦依的名句。我永遠不會忘記,最最艱難的時代,午夜,受苦的趕車伕喝了幾碗酒,高唱著『羊羔一樣的黑黑的眼睛,我願為你獻出生命』走過我的視窗,循環往復,越唱越悲,越唱越烈,淚如泉湧,心如火燒,歌如漲潮……哪怕你一輩子只會唱這一首歌,就不算虛度生命。」
還有他對天倫之樂的珍惜。2007年初,王蒙夫婦度過了金婚。老王寫道:「我平生只愛過一個人。我們常常在一起回憶,在冬天來到的時候,我們在哪裡買煤油,在哪裡砌爐灶,在哪裡挖菜窖,在哪裡卸成噸的煙煤。有一間溫暖的小屋子,在零下三十度的氣溫中,這不就是天堂嗎?」
從源於人性最深處的感動出發,這或許是理解王蒙的最終之道。「感動裡當然包含著對於反感動偽感動蠢感動的冷嘲熱諷,背後埋藏著的是對於真正的感動的執迷。」老王一輩子沉迷於文學創作,信奉「這就是我的歌,我的生命的節奏與旋律。」他一輩子在文字裡追尋生命、生存、死亡、永恆、犧牲、榜樣等等這些如今看來沉重落伍的字眼的價值。他呼喚好的作家、好的文學作品應該讓人感到仁慈和愛,應該對人生、對世界有著崇高的追求和執著的超越。
在勾心鬥角程度可以「用打麻將來定輸贏」的文壇,他篤信同行不是冤家,面對紛繁的利益矛盾、曲折的人間是非,他呼籲要與人為善,用包容來整合,用原諒來化解,要追求大美大善的可溝通性、可結合性、可互補性;他一往情深地提倡真誠的文藝批評與意見交流,如同他當官時發自肺腑地認為,真正的政治不是蠅營狗苟,必定會充滿遠見深思。雖然事到臨頭,他對他人的好意,經常變成了自己的災難;他的「求同存異」被習慣性地曲解為「搗漿糊」,他對「大家風範」、「大國風度」的推崇,被一口咬定是滑頭世故和裝模作樣。
不管是初期的熱情、純真還是後來的清醒、冷峻,王蒙的作品本質上始終具有一種樂觀向上、激情充沛的基調,因而被譽為「主流意識形態的最後一個理想主義者」。無論怎麼調侃惡搞,也掩飾不了他作為一名知識分子對智慧、公正與文明的堅守,以及「說真話」、「辦實事」的良心。經歷了無數大起大落之後,他依然虔誠地相信:「作家不是世界的審判官,也不是詛咒者,應該對世界充滿興趣,充滿愛,有善意。作家對世界來說,首先是一個感受者,是表達者,是世界的情人。」
老王寫過一首關於月亮的詩:
陰晴復原卻,月事清如許。緣高方能清,落底始得趣。
能清無所思,能高無所慮。
能缺無所失,能潔無所懼。……
如今的老王早已不像當初那麼「天真、幼稚、溫情、軟弱」,不再「放不開功名、忍不住寂寞、憋不住牢騷」,「愁多了,苦夠了,我就快樂了。」現在的他瞅見某件事不順眼、看見某個人升官、聽說某人有緋聞,某作家上了富比士排行榜,或者惹了官司,無非覺得「尷尬風流」,一笑了之。說他「長青樹」也好,「已過時」也罷,他照舊早睡早起,鍛鍊身體,堅持寫作,周遊列國。
老王說,我是王蒙。就這麼一個。我尋求感動,我感動過,感動了,而且還在感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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