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孤獨的味道,我聞過。它的味道聞起來像,被遺忘……
吳妮民:
幾年前,我讀村上春樹的《1Q84》,奇怪的是小說情節全不記得,獨獨對其中一座海邊療養院印象相當深刻:「療養院有三棟建築,依病情進行的程度,區分進住的棟別……患者多半從『輕度』棟住進來,轉進『中度』棟,然後移到『重度』棟。好像門只朝一邊開一樣,沒有反方向的移動。從『重度』棟以後就沒有別的地方可以移了。」
當然,因為等在後面的是火葬場。
或許正是讀了這些文字,之後,待我真正進入了社區醫療的訓練,有許多機會見識各式機構,我總會多留意那院所的規模、設備,觀察老病住民們的生活情狀。
可能,我在探勘未來終老的場所,就像一頭大象,預先行經了象群的墓地。
近來,台灣養生村紛紛成立,我偶爾上網瀏覽,看房型、查價格,頗似旅遊訂房的比對之舉——你說,一個三十幾歲的人這麼做,是不是未雨綢繆得有些可笑了?而我驚訝發現,稍有規畫的機構,確實就如小說中所寫,設有老人公寓、養護區及長期照護中心,如無意外,且經濟無虞,住民或能順著這單程路線,往長照區移動,但,這是豪華版結局。
我實際的經驗是普羅版。住院醫師時代隨學長每周同至安養院,好一點的,乾淨整潔,尚有餘力提供住民活動;差一些的,至少盡了照顧功能,失去意識、身插數管的老者,五六人並陳一室,有人定時來翻身、餵食。
然我亦見過報章上寫,台北市某區有老舊公寓一棟,隔成眾多單位,內住孤苦無依的長者,房東每月向個人收取租金數千元,裡頭卻漫斥壁癌、霉與尿臊味——我想,這是悲歌版了。
黃信恩:
老人公寓、自宅、機構、臨終。大約有十多年的時距,我從我阿嬤身上,察見這樣的移轉。
我的親族散居海外。有一年阿嬤決定搬離紐澤西,理由是老了,比起美國,台灣相對有較多人在身邊。
那時她生活獨立,輪居兒女家。日升,兒孫皆出,守空巢;日暮,兒孫皆歸,一桌家常配電視。飯後洗碗、清掃、卸假牙,早早躺床,翻呀翻,晚晚入睡,規律循環數春秋。
幾年後,有天阿嬤說喜歡熱鬧,盼入住老人公寓。我們將她送往仁愛之家。她在課表中作畫、吟唱、舉箸、種植,取得一種踏實的存在。然而這段期間,她有幾次跌摔。兩年後,又覺落寞,辦理退住。父親將她接返家。
數月後,再次跌跤。一摔,髖關節骨折,從此臥床。那時的我還不知道,而後就是老年醫學裡常討論的deconditioning(功能漸失)狀態。
此際父親已退休,自覺能照料,不雇外勞,不送機構。就這樣,我看著他每日換尿布、餵食、分藥、擦澡。有時在床邊屈身蹲下,阿嬤跨其背上,起身,從二樓慢慢背下一樓,安置於輪椅上。假日則背上車,墾丁或四重溪兩天一夜。如此一晃又數載。
有天,父親送阿嬤去養護之家。我問為什麼?媽說,爸背疼,累了,已無力負荷。
入住後不久,某次我問機構阿嬤的狀況。
「『阿堂、阿堂』,她醒來會喊幾聲,然後繼續睡。」護理師說。
我沒應。但我清楚知道,那是父親的名。
兩個月不到,阿嬤就過世了。
吳妮民:
但看來,你的阿嬤直到最後,都仍保有親緣,終究,她是幸福的了。
說到親緣,想起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魚之味》。我總覺得,裡頭的老父親是在和自己的寂寞拔河,妻早逝,大兒子已成家,身邊剩下適婚的女兒及尚未獨立的么子。貼心的女兒是多麼好啊,直到後來他才驚覺,這樣的自私造成了女兒的不快樂——身為女兒的道子也是有心儀對象的,雖然道子不說。
就因父親太晚察覺女兒心事,導致道子願望落空,男方已轉與別人交往,父親無比歉疚;片末,道子嫁予他者,電影結束在父親燈下獨坐的畫面。才剛送走愛女的他該失落傷感吧,而我由這已逾半世紀的作品聯想到的是,喪偶、子女離家,孤獨死因的前兩名,老爸爸都齊備了,待小兒子也成家後,這父親是否擁有堅強生活的質素?他能好好老去嗎?誰又會在人生盡頭陪伴他呢?
黃信恩:
近來,因工作與長照密不可分,一周內除了醫院門診,就是外勤:居訪、護理之家、養護機構。日前因內科主任邀約,我也加入社區安寧團隊。
常常,我在那看似被世界閒置的房間裡,發現守候人生末哩路的,半數以上是外傭。
我想起有次看診,人多。「趕時間」、「現在很不舒服」、「11點公所的車要來」、「年紀大無法久坐」,叩門頻頻,跟診人員起身,微啟門板,從縫裡接收各式希望安排插號的理由。
這診讓我感到焦慮。約莫十一點多,一位阿公被外傭推進來。他中風失語,外傭不諳中英文。無法溝通,只能回溯病歷,重建始末。很快地,輪廓浮現,他是慢性病患,原醫師離職,掛號櫃台將他轉介給我。
我問了近況,阿公似能理解。點頭,搖頭,或發出唔、呃、啊。然後伸食指朝外傭,反覆屈伸指關節。
我心凜了一下:這手勢是死翹翹的含意嗎?他在咒詛外傭嗎?
我不清楚他們之間發生什麼事,但告訴阿公別這樣,外傭很辛苦,得珍惜。他隨即眼神渙散,口角流涎。而外傭只是傻笑,遞上阿公量測的血壓。我看一下,赫見紙張上印著08:23。我記憶深刻,就是八二三,很金門的數字。
整整三小時,他們等了三小時!因為失語,無法表述;因為幫傭,被教導屈就。在善於爭論又意見尖銳的島上,他倆顯得如此寂靜。
而他們之間,或許無真正「互動」,僅能以灌食、抽痰、滌穢、拭涎的單向動作聚合生活。阿公也許想著,咫尺家人何時歸來?外傭或許想著,天涯親人經濟翻身了嗎?他們挾帶各自的孤單。孤獨遇上孤獨,天涯之邊,咫尺之緣,彼此作伴,又對望彼此的力薄,於是不發聲地等待。
老衰或失能,或許最終要尋一種方式來安棲。我曾以為陪伴是最牢固的。然而有時不是,而且更孤獨,因為話往肚裡吞,即使兩人,即使形影不離,心已遠走,本質上還是一個人。
吳妮民:
「終究,是孤單一個人啊。」是《秋刀魚之味》中的一句喟嘆。
就像你說的,孤單與形單,似不等同,也不純如表象那般。九五年秋天,張愛玲在洛杉磯公寓被人發現,上了晚報頭版;那年,我國三,站在信箱前看著這條令人愕然的新聞。就在彼一當下,我發覺死亡有時會以一種寂寥的方式襲來、呈現。
可後來想想,張愛玲真的孤單嗎?她只是以一個人的姿態迎向死亡。至今,甚至到未來,仍會有許多人讀她,記得她,討論她。
真正孤獨的味道,我聞過。那時,探訪一居家病人,中年男子,半身不遂,獨居小套房;該人前半生不知如何,親族皆背離,僅一友不定期帶食物來探。他插尿管,發出汗酸,下肢滿是褥瘡;紗布掩覆著的傷口,分泌膿的甜,血的腥。為減少悶熱,冷氣機鎮日轟轉著;為蓋去冷清,屋內電視也哇啦啦開著。
立在房裡,我想,最最極致的孤獨,或許是這樣的。
它的味道聞起來像,被遺忘。
十二月《文學相對論》預告
朱國珍VS連明偉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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