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tu相當有說服力的判斷,老虎部隊那一干領導人,那幾頭猛獸,原本都沒有向南方流竄。而是一路往北,但只要不是戰死沙場,很快就由牛虻給保護起來,安頓在莫斯科、聖彼得堡,而不是如某謠言所言,被拘禁在克里米亞。……也許也因為北方實在太冷,才有人一心想到南方去。在第三國際的安排下,有人走進矮金的智囊團,有人到了扶南阮愛國身邊,襄助南征,伺機從邊境對小石頭政權發動游擊戰。但根據Batu引述的密探長期監視的資料,是否第三國際授意他們南下巫來由半島,官方資料語焉不詳。遲到南下,也許因為資訊的傳遞有所遲延。官方資料載錄了大毛消失在北方大地前,曾在晚宴上喝了幾杯伏特加之後,和暴躁的牛虻有過一番激烈爭執——他堅持應沿著吉爾吉斯、哈薩克、樓蘭、蒙古一帶展開游擊戰,但牛虻堅拒,不願提供武器和後勤補給,而被懷疑和小石頭之間或許另有條件交換。那之後,有人大概就伺機離開。混進俄羅斯大馬戲團不失為難得的機會,但Batu懷疑,說不定還是得牛虻老大哥的默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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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本書最讓伊尼驚豔的是,它花了不少篇幅描繪她父親,這也是她這輩子讀過的書裡,賦予父親最重要位置的一本。單憑這點,就算它是瞎編的,她也喜歡它,甚至想一見作者。書中稱,資料都出自山老鼠內部和巫來由官方極機密的檔案。
書中指稱,己丑,乙酉,或丙丁並不是無關痛癢的小角色,他其實是地下組織的領導之一,負責訊息傳達、後勤調度,甚至人員的輸送、轉移,但他也是個真正的魔法師(而不是比喻意義上的),他唐山的家族繼承了中國古老道教的祕術,在南洋的家族裡還混合吸收了馬來巫師的血統,可謂有著雙重古老的傳承。
但北方巨獸的南下也改變不了命運,格局所限,戰敗勢不可免,死灰復燃終究不過是曇花一現。
在那最後的戰役裡,為免全軍覆沒,他決定自我犧牲,耗盡畢生法力,藉一場大霧的掩護,把所有殘剩部隊成員全數變為飛禽走獸、蟲蟻水族,藉著夢與現實、瘋狂與清明的混淆,讓牠們消遁於大森林。畢竟,在森林裡,蟲魚鳥獸比人容易生存。三個大人物被變為三隻憂傷的老虎,搖晃著巨大的卵蛋消失在雨林裡。但那總比完全被消滅好。五十多年過去,原始林被砍伐殆盡,即便飛禽走獸可能也走投無路了。
為此,他個人付出慘重的代價,失去能力、失去自己,剩下殘破的軀殼,被他原本安身的世界唾棄,過著流浪狗一般的餘生,有一天,他會變成一塊毫不起眼的石頭,在路邊永世受風吹雨打。
他不只犧牲自己,也犧牲了心愛的女兒,她生命中某些重要的東西被他一舉抽掉了。但他女兒自己並不知道,她睡著了有時會化身為幻影;也不知道她自己繼承的能力,她的故事會改變這個世界。她很小的時候,就曾經讓一隻烏鴉變成白鴿,一隻死去的蝴蝶復活為蛾,一隻綠鸚鵡背誦半本《子平真詮》。看到這裡,伊尼不禁懷疑,這本書會不會是她父親住精神病院時,在那些偶爾神智清明的時刻,寫下的幻想的歷史—傳記。但書中有幾頁離題涉及她的來處,卻讓她驚駭莫名。
他寫道,因為前世被詛咒,他和妻子結婚多年都沒能成功有自己的小孩,一直非常懊惱。往往懷孕幾個月就流產。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產下幾乎足月的死胎,懷孕最後一周孩子的心跳突然停了。
那一天,在椰子樹下埋葬了夭兒之後,他因心情煩悶信步到河邊散步,走到據說百年前兩頭公象纏鬥同歸於盡的地方。據說其時那惡臭持續了好幾個月,河裡的魚翻肚,周邊火車站大小的地方草木都枯死了。那兩張大象皮和四支象牙、象骨,都被村裡的大巫師取走當傳家寶,象牙後來獻給了紅毛鬼佬。那兩張厚重的象皮,也輾轉賣到好萊塢去,據說被剪裁成蝙蝠俠和羅賓的披風了。
那一大堆死象之骨早就被稱斤論兩的賣給了鎮上的中藥店。
那晚的月亮雖然只露半張臉,還是很亮。竟然聽到微弱的嬰兒哭聲,從一顆大石頭邊傳來。恍惚之間他以為是死去的孩子復活了,復活是最難的,以他的法力也還做不到。雖然感覺也像是貓雛的叫聲,他還是飛快的找到聲源,一襲舊紗籠包裹著的,確是個嬰兒無疑。他三步併作兩步,風也似的抱回家。仔細檢查,是個女嬰,從膚色看來如果不是吉靈妹偷生的,就是吉靈仔的種、馬來妹偷生的,集兩大種族之精華,匯合了兩種不同的黑。尾椎骨處有一個類似煥發烈焰的太陽的胎記,讓他不禁朝著它喊出matahari。苦於脹奶的妻子和他都覺得這是上天的恩賜,是對他無後的一個補償。她的能力興許能補濟他先天能力之不足。
讀到這裡,伊尼不禁尾椎麻癢,血氣翻騰,渾身顫抖,像火苗點燃了哪裡的枯草,她聽到大腦深處一陣嗶嗶剝剝作響。這世間,這知曉一切的人,除了父親還有誰?他還活著?他一直知道她在哪裡,千里迢迢的把書寄給她?
淚水滾湧而出,滴滴答答的灑在書上,然後頹然仰後一倒。
被緊急送去醫院後,確診嚴重腦溢血及多處栓塞,動了長時間的開顱手術,清除血塊和淤血,勉強救回一命,但心靈已如槁木死灰。勉強能緩步行走,但不認得人,不能言語,也沒法再閱讀,算是廢了,子女只好把她送去愛倫坡住過的那間知名的療養院。
據說那裡有的病人已經住了好幾百年了,有的病患住院的歷史比病院本身還久遠。牆壁吸收了病人百年的絕望、憂傷、呼喊而長年潮濕發霉,時序變化時磚頭們還會竊竊私語,且經常有黑貓出沒。
因為她平日也常到那裡做義工,教神經佬畫動物,院方開神經—前衛畫展賺了不少錢,因此送了她大量的優惠券,這輩子大概都用不完。
護理人員發現她常暗自流淚。猜想,那是淚水本身的記憶吧。
她當然不知道,那本書,被她的淚水浸透後,不止字跡漫漶,紙頁也像被白蟻啃蝕消化過那樣糊成一大團塊,崩塌為未經分頁的漿塊,任何現代技術都沒法還原。看不出它的前世竟然是書,裝訂成書的手稿。乾了後,更萎縮成表面多坑洞如月表的石頭,和她留在辦公室的物品一道被裝箱,被家人收藏在自家的地窖裡,和孩子們的廢棄玩具老虎貓熊一道。
這蒼老的月光讓伊尼突然醒悟,那夢中老虎的舔舐,或竟不是從身體的外側,而是自裡側。沿著骨肉內臟被啃蝕殆盡後,剩下的一張皮。
夢裡的老虎滴在她夢中女孩細膩膚表的,也許不是鹹濕的口水而是涔涔的淚水。
回憶讓她的尾椎處暖烘烘的,像紅毛情人貪戀的吸吮。
淚止。
月光下,她看到一個小女孩奮力剝開堅韌的老皮,赤身光裸的跨了出去,穿過玻璃,踩在皚皚雪地上,留下長長的兩排腳印,毫不猶豫的消失在風雪深處。那盡頭處,是一輪似太陽非太陽的巨大紅輪,其中彷彿有物昏黃,蠢蠢欲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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