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雖然不喜歡科學方面的學科而經常蹺課,
實在有違胡先生認為學哲學要有科學根基的看法;
然而對於胡先生的課,父親卻是從不缺席的……
在筆者家中父親留下的翰墨遺物中,有幾封是胡適先生多年來寫給父親的信,以及在北溝時題贈給父親的白話文名句和校書時留下的影像,筆者至今都珍貴的保藏著。它們除了見證兩人之間的深厚交誼,更充分體現出適之先生為學和做人的不凡特質與情操。
現在筆者就從一張題贈給父親的三行白話文名句說起:這是一張灑有亮箔的金色斗方,上面是胡適先生用硃筆題寫的胡氏白話名句:「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八分證據,還不可說九分話。」下面是題款和時間 :「慕陵兄 胡適 四八、十二、十七 在霧峰」(圖一),題寫當時胡先生是中央研究院院長,為了避壽特別到霧峰北溝的故宮庫房校書和小住。而另一張他送給父親的黑白照片,則是當時的工作記錄照,上面同樣是他用硃筆留下的題字,「霧峰校書留影 慕陵兄 適之 四八、十二、十七」(圖二)。從照片上看,胡先生身著深色西服和毛衣,正坐在北溝招待所一間小室伏案校書;他右手握持蘸了硃墨的毛筆,左手正待翻找資料,沒有戴眼鏡,看起來身體和精神都很好。
由於筆者對於適之先生送給父親那幅斗方上的題字有點好奇,因此特別翻找父親民國四十八年的日記(其實只是一本每天都是匆匆以行草小字記在上面的書桌案頭日曆):
● 48年12月10日:「得胡先生適之來函,云欲十六日由南港開車來北溝兩夜,十八早返回,為的是避生日麻煩并校勘四庫本趙氏水經注釋。(他是十七日與北大同天生日)。」
● 48年12月12日:「孔(德成)上午來商為胡先生祝壽事,我力主從簡。」
● 48年12月16日:「胡先生五時半到,同來者為其公子。孔聖人少刻偕孔太太及劉真亦到,今晚為便餐由老宋掌□,但也飲酒不少……客九時去,又陪胡至十時返家。」
● 48年12月17日:「今為北大校慶,同時也是胡先生68歲生日;台中台北兩地同學會皆有慶祝,因胡公在不便往參加……從早起將胡所要看之四庫本趙氏水經注釋全部送到招待所,他據印本校勘;在校勘時,吾請譚旦囧(父親聯管處同事,中博籌備處主任)為之拍照一張。四庫疏於六時前照章送回庫中。下午七時,本處為之張宴,劉(真)林(致平)諸人均去,更邀那(志良)譚(旦冏)諸人來陪;校書小照拍成,即席分贈大家。」
為了了解校書的實際情形,筆者又尋出48年12月9日胡先生寄給父親的那封信;信是胡先生用鋼筆寫在三張十行稿紙上的,內容如下:
「達生(即孔德成聯管處主委)、慕陵、魯馨(即熊國藻副主委)三位先生:
「我因為要躲避生日的麻煩,想到北溝來讀兩天書──想開汽車來,十二月十六日下午可到北溝,想住到十八日上午,仍開車回來。如北溝可住,我可以住兩晚嗎?如北溝已有客,或不能住,乞賜示知,當另想法。我想帶我在海外用甘泉岑氏懼盈齋抄的四庫本趙氏水經注釋及刊誤校過的小山堂經注釋及刊誤來北溝,想用故宮的四庫本趙氏本校勘一遍,倘蒙檢出故宮趙氏書,至感。
「趙家弟兄刊刻文書,曾請梁處長(履繩)細細校正,改正甚多。我校得刊誤十二卷,一共刪去了大字二百卅二,小字六;一共增多大字一千四百七十七,小字三十八。注釋本身也有不少更動,此皆世人所不及知。『考趙氏書,未刊以前,未收入四庫全書,今四庫書分貯在揚州文匯閣,金山文宗閣與刊本無二。』孟心史先生亦曾翻校庫本,但只校了五六事,就說『刻板時並未改動庫本一字』;此皆一代學人之粗心妄說。故我要一校文淵閣本,為此案作一次最詳細的偵查,想能得諸兄之同情支持也。此次為避生日而來,請諸兄不要告省政府諸公,也不要請我吃酒飯,但每天平常吃便飯,就最好……」(圖三)
從信中內容可知,胡先生不但做事周到客氣,在做學問上更是如何的認真、仔細與扎實了!也正由於信中特別提到前人校勘曾有過的重大疏誤,所以筆者推想,胡先生於17日生日當天在北溝校書時,寫贈給父親的那幾句話,原是事出有因的。其實除此之外,寫這兩句話的語氣似乎還有點像老師訓勉學生的意味,這讓筆者心中還是覺得有點疑惑;湊巧筆者於去年(2018)十月,居然奇蹟似的得到一本父親於民國十年(1921)還在北大念哲學系一年級時的日記(圖四);當時胡適先生在北大哲學系任教,正好就是父親的老師。
這本父親民國十年由商務印書館印行的國民日記,迄今仍然保存良好;只可惜這本日記究竟是怎樣能夠歷經對日抗戰、國共內戰、政權更迭,以及大陸文化大革命等一波波滔天動亂而倖存到今天的,已經完全無法查考,(因為最後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一位筆者朋友的朋友的先生──我並不認識的人,已經過世了)實在非常可惜!當筆者滿懷感激之情,捧讀父親這本已將屆滿百年的日記,內心的感動實在難以言宣;尤其在撰寫當時父親還是個剛剛成年的大一學生,裡面記載的全是筆者從來不知道的事。日記中有許多天都提到胡適之老師:
● 民國10年2月17日:「早間快睡至九時,十一時赴三院聽胡適之講中國哲學史,順在本校出版部買書數種,共合洋一元七角。」
● 民國10年3月2日:「早間強毅起床去校上課,近自胡適之上課後,頗受他言談舉動行為的感化,他平日除著書看書外,從不以他事紛心;故一見他那靜而不亂,滿面書氣的相貌,蓋慚然內愧良以人心。若沉靜有學問,面貌已看出,若吾之醉生夢死,虛度光陰,心既不靜神又不安,滿面輕浮淺燥之氣,能勿愧……」
● 民國10年3月3日:「今天聽胡適之課,他說近幾年中國學哲學的人太多了,但中國古學亂如散沙,又少科學的教練──此譯Training──譬如空中樓閣甚危險也,吾聞之頗有所感;蓋吾近來方知吾非學哲學之人,而悔入哲學系。」
從日記裡看來,父親雖然不喜歡科學方面的學科而經常蹺課,實在有違胡先生認為學哲學要有科學根基的看法;然而對於胡先生的課,父親卻從不缺席的。除此之外,尚有一事父親當年頗受胡先生的影響;在這一年日記中,一再出現他要立志禁菸、戒酒的文字,像在11月11日的日記中說:「潘君德霖於今結婚,在燕壽堂一時行禮,證婚人胡適之先生……謂大學學生作事不當隨世仰俯,要為社會法,不然自己所做的事,要能說出所以然……胡適我久仰之,欲與之談但無機會,現他於證婚後與新郎新娘之玩笑及吃菸飲酒,一舉一動可以觀出他是樂天的,入世的,是求合乎世(非指學問指行為),而非如我近所持苦節厲行的;此意即謂他行事用哲學家的智立身,故不主張禁欲(如菸酒等),吾近以宗教家的智,一切要出世,要自治,要自克。」由於當天是父親好友潘德霖結婚,由胡適先生證婚,而父親則是男儐相,這讓他能從課堂外的角度觀察到胡先生。雖然當年父親因深迷佛學而戒了菸,後來不知是否因看到適之先生當天的舉止,而影響了他對菸酒嗜好的看法,以致他不但終生抽菸,於酒更幾乎天天要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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