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花園時,總是飄著像雨又像霧的氣團,我有時會覺得這樣白色的濕氣,其實就是進入花園的那道大門,它蓄意地掩飾掉我的視覺範圍,讓我只能憑靠著嗅覺與聽覺,去揣想霧團後面的今日景色,究竟是意欲給我什麼樣的驚喜?是的,我會先聽到琴聲淙淙的流水聲,那不疾不徐的節奏與聲響,讓我覺得應該是一條從某處山壁滑落的小水流。果然,確實就是匯集著昨夜一場驟雨後,四處竄奔嬉戲於花木草叢間,那彷彿不知疲倦的涓涓細水,終於選擇了一塊長滿碧綠色苔蘚與不知名蕨類的嶙嶙岩石,以著優雅決絕的降臨者跳躍姿態,落下到一直等待的那塊土地上。
小徑旁的那塊濕軟土地,經不起細水流的撞擊,甘心凹陷地蓄出來一片清澄甘美的小水塘,晨昏吸引著各樣精明的幼小生靈,小心翼翼地輪流在此啜飲新鮮的水流,並迅即消失入迷宮般的林木,完全不留下任何可見的蹤跡證據。
我照例會以儀式般的靜默,伏身用雙掌掬起一缽淨水,精心地澆淋布灑在我長久乾旱的顏臉上,並學習那山羌飲水的優雅與無聲,以及懷抱著感恩的心情,緩緩啜飲入口那最是甘甜潔淨的水液,再從肺腑裡發出來深遠滿足的一聲嘆息:啊∼啊∼啊!
然後,我就聽見遠處那湍急的溪水聲響,回音般宣示它才是園子的真正主人,以及說明在這片不斷幻變也複雜的交響樂音裡,溪流日夜不歇地扮演一刻不能缺的主調旋律。可是,我卻從來沒有真正見到過這條溪流的模樣,因為我所鍾愛的這花園,其實是一條細窄只可容人的山徑,我並不敢輕易走步出去這路徑的範圍,就一直沿著不斷向高處攀爬的過程,瀏覽看賞四圍的景象,並持續聽見那款款連綿的溪水聲,從不可見的谷底綿綿傳來,始終確認與感知它的永恆相伴存在。
在這樣聆聽水聲的過程裡,我的嗅覺其實一刻也沒有停息下來。先是那有如鮮乳瞬間流注入我心肺的白色霧氣,讓我感覺到一種沁心般的震慄冰涼,並立刻瀰漫籠罩我的胸腔,彷彿以著千百隻小手小腳,不斷觸探按撫著我的各樣器官。這是一種清洗體腔的必要過程,將我攜自山下紛擾塵囂的積累廢氣,一絲一絲地逐出去我的身體之外。
於是,我開始聞到新新長成草葉的芳香,這氣味已然和空氣難以分別,有如那透過密密樹梢的細枝縫,以著雨絲模樣灑落下來的金色陽光,如此神奇如此地自然而然。然後,我繼續聞到巨大樹幹的熟成味道,那是一種腐朽又深沉的濃郁,低音大提琴般無動於衷那樣地達然也哀傷。
當然當然,我也注意到那株如樹的巨大山杜鵑,雖然我錯過今年春天的花期,但依舊可以想像滿株盛開時的繁華模樣,以及蜂蝶不斷環繞飛舞的景況。還有,那些悄悄在石頭細縫裡綻放自己的山蘭花,以幾枝潔淨的綠葉條,和白色純淨的花串,纖細又頑強地在暗隱處所矗立,啊為何你能夠如此優雅動人又怡然自得呢?你們所以能如此端莊地放射著自己的美麗,究竟是有在意想獨獨為了誰嗎?以及你那含蓄又深遠的暗暗香氣,是否是在書寫一封不任人輕易開啟的情書呢?
我抬頭向前方望去,卻只能看見一塊被白霧環繞出來的清晰世界,這裡面的許多巨大樹木,不僅壯碩自信還且枝椏猙獰,遠遠看去有如一個個靜默的幽靈,不語卻好奇地站立著,耐心觀望我的一舉一動。我知道你們必是被祖靈揀選來,負責守護著這座山林的使者,因而甘心以一生牢固地盤據著一方土地,不讓風雨外力隨意的侵入摧殘,確保山林萬物的生機可以源源不絕。
最神奇的,是有時會出現來一道白色光暈,有如一束陽光的閃現,從樹林的上端直直照射下來,但它彷彿並不會輕易消失,只是在林間移動來去。更幸運的時候,我甚至會看到這道光暈,以著螺旋運轉的形狀,不停地往著上方飛離去,並且把地面上的各種花木生物,統統化入這一道純粹的白色光暈裡,平靜地籠罩住我與周遭的一切,有如感受愛的終於真正降臨。
這時候我就深深覺得自己既是處於深淵裡,也同時沐浴在源泉之中。
花園的最後終點,是一個荒廢的隱密獵寮,這是我有一次在無意中發現的,因為這其實只是利用地形的凹陷,巧妙用樹枝堆疊覆蓋出來的空間,遠遠看過去會以為那只是一堆雜亂的枯葉乾枝。我知道此處必然曾經停駐過許多真正的獵人,尤其這裡曾經就是傳說中的某個家族的主要獵場,地上四散滿布的獸骨與枯葉,也描述獵人們過往在此肢解烘烤獵物,並且煮食休息跡痕的事實。
我來到獵寮的時候,通常也是我行走近乎全然疲倦的時刻。我會先檢視一下樹枝覆蓋的屋頂,四下收集一些山鬃葉,把這段時日裡顯露的隙縫,重新覆蓋上新鮮葉片,確認雨霧不會穿漏下來。然後,我依照被教導的程序,先灑一杯米酒在地上,並且點燃起來一支香菸,放置在獵寮的入口,喃喃向四方念著一些敬畏與祈求的話語。再自己安靜地坐下來,掏出我預先準備好的乾麵包,小心也安靜地吃起來,一邊聆著四圍傳來的各種鳥叫蟲鳴,感覺到生靈們似乎已經接受我的存在,並不覺得我是一個惡意或突兀的侵入者。
然後,我會整理一下地面枝葉,讓自己舒服地躺下去,好作一個可以入夢的午睡。這是我每次入來到這個山徑花園的終曲安排,就是在吃飽足後睡個午覺,一來可以補充一下體力,預備好我在天黑前回返的行程,另外也是希望在短短的睡夢裡,可以有機會讓祖靈入進來,對我說一些安慰或告誡的話語。
因為,祖靈有時還是會行經過這個獵寮,雖然家族的獵人幾乎已不再來這裡,所以會如此的原因,其實並無人知曉,有可能是現在他們並不用傳統的打獵方法。但是祖靈一直記得獵人們過往打獵的辛苦與必要,依舊會慈悲地過來探視,順便瞻顧一下在寮裡休息的人。有時我會因為自己其實永遠也感受不到那真正被憐愛的滋味,以及絕不是這山林所鍾愛的那人,因而暗自覺得感傷躊躇,但是我仍然堅持每回都儀式般的入來這裡安睡,讓我的心靈得以休養生息,並虔誠期盼祖靈能夠再次入夢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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