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練過寫字,更不懂書藝,能夠親近臺靜農老師的書畫天地,是無法言說的幸運和幸福的事。
一九六○年代臺老師指導我寫《楚辭》研究論文時,有一天到他家,不記得為什麼會談到他寫字,只記得老師起身打開客廳旁邊一扇門。一霎間,我看到那原來該是書房的日式宿舍邊間地板上,隨意堆疊的沒裝裱的字畫。應該是看到我迫不及待翻看的神情,臺老師說:喜歡就拿去。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於是歡歡喜喜地擁有臺老師的字,渾然不知那帶著奇特的美的字跡間,該含藏老師多少情感和心志,只是直覺地認定,在當年保守封閉的中文系,會帶領我走向楚文化考古發現和中國神話傳說,開啟我探討《楚辭》文學的新視野的臺老師,本來就該寫出那樣別開生面的字來。
古典的書畫世界之外,那個時候,引起我更大的好奇的是傳聞中,臺老師曾是五四新文學作家,而且遭受白色恐怖迫害的傳奇故事。
一九六八年葉嘉瑩老師從美國講學回來,見面時免不了談到臺老師,談到他年輕時寫小說的事。有一天,葉老師要我陪她到中研院查資料,在史語所圖書館,我從她找給我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集,於是讀到了臺老師寫的〈天二哥〉、〈紅燈〉、〈新墳〉、〈蚯蚓們〉等四篇被魯迅高度評價的短篇,找到了戰後台灣神祕恐怖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禁區裡的臺老師新文學創作的第一塊拼圖。
往後幾年出國讀書,尋找臺老師的創作蹤跡,尋找與他同時代的左翼文學思潮,成了我給自己的重要功課。哈佛燕京圖書館裡不齊全的《莽原》、《未名》半月刊,小說集《地之子》、《建塔者》,以及牢獄之災……陸續找到的資料,雖不致完全在我意料之外,但仍大幅度改寫一直以來臺老師給予我的,像魯迅筆下那在庸眾中清醒的、落寞的孤獨者的形象──原來他曾有過那樣激越鷹揚的青春歲月,原來他有過那樣政治受難者的孤絕日子。
記得第一次讀《建塔者》,在整個集子高亢的革命語言和若隱若現的〈國際歌〉、〈馬賽曲〉聲中,感覺特別強烈的是當讀到小說裡不止一次描繪,被拘捕的年輕政治犯,入獄的當晚驚愕地發現:必須依照監獄的規矩,大家一齊壓著右膀子睡覺,「其餘什麼睡法都不許」。一下子,卡夫卡式的荒謬就回到我心頭。而在我讀這部小說集的當時,在一九七○年代初北美校園反越戰和嬉皮運動的餘緒裡,原先在台灣現代主義作品中遭遇到的卡夫卡式的荒謬,或人的生命意義的潰滅,早已隨著新讀到的切□格瓦拉的《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消失無蹤,不知去向了。而它居然在臺老師滿布創傷經驗,作為革命時代證言的《建塔者》系列小說,不是經由肉體的刑殺,而是藉著囚禁的儀式附身還魂,著實讓我驚顫於他的藝術表現力和承受的痛苦。
回台灣教書,我像交作業一樣把我寫的關於胡風、關於中國左翼文學運動和作家的幾篇文章拿給臺老師。再次見面,臺老師跟我說:妳寫的有些我都不知道。然後就沒有下文。不擅應對,不知怎麼回答的我,只有把他的話當作是老師對學生的鼓勵。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懊悔錯失良機,沒接著追問他知道和不知道的是什麼,因為作為胡風和中國現代文學思潮的同時代人,他應該會說出一些文學史的重要證言。只不過有時又想到,正因為他是現代中國最早一代的左翼作家,在二十世紀海峽兩岸如出一轍的文藝迫害史中,我能夠而且應該追問那等同於他的創傷經歷的創作經歷的細節麼?
我的遲疑和瞻前顧後,加上一直覺得他身體健康,松柏常青,如同他八十過後寫成丈二巨幅的鮑明遠〈飛白書勢銘〉時說的「老子尚堪絕大漠」的豪語。再等等,我總是有機會聽到他的心聲,看到他們那一代理想主義者留給後世的夢想和憧憬。
接下來,一九八○年代初那幾年,因為兩岸還未通航通郵,臺老師偶爾會教我轉請葉嘉瑩老師趁著到大陸講學之便,替他查詢他念北大時搜集的淮南民歌手稿的下落,探問他抗戰時流徙四川的故交的情況。葉老師回信時偶爾會附上她到大陸旅遊的照片要我轉交。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有次她寄來曲阜孔府照片,裡頭有一張是孔德成老師新婚洞房。我送照片到臺老師家的那個晚上,孔老師已在座。看到兩個斑白的頭顱緊靠在書桌上那盞光照不足的台燈下,聚精會神地看葉老師用傻瓜照相機拍下來的像用肉眼直視的舊時影像,伴著輕輕的喟嘆。那情景真教人神傷,多年難忘。
另外一次,我把大陸改革開放後創刊的《新文學史料》上找到的,臺老師老友李霽野先生的回憶文章拿給他。他接過去看了標題,不發一語,停頓片刻,再重拾話題。幾天以後,我再去看他,他用慣有的呵呵笑聲起頭,談起李先生和他當年在北京成立未名社,辦《未名》半月刊,美麗的丁玲常往他們那兒跑,因為她大概私下喜歡馮雪峰,而馮雪峰常到未名社拿他翻譯好的稿子請魯迅先生改正,因為他老是把日語否定句譯成肯定。這是唯一一次我從臺老師口中聽到比較有情節,比較故事性的新文學掌故。估計那時是一九二八年臺老師因未名社出版托洛茨基《文學與革命》,與李先生一道被捕下獄,丁玲到上海發表讓她名揚文壇的《莎菲女士日記》,被李先生稱道為所有善良的人都會喜歡他的馮雪峰,正開始譯介馬克思文學理論,而「青年叛徒領袖」魯迅還未南下廈門、廣州避難的稍前時段。
同樣是以呵呵笑聲起頭,晚飯後微醺、興致好時的臺老師會以開玩笑的口吻說起他的「新式炸彈」的往事,也就是他一九三二年被北平警察局以共黨嫌疑逮捕,第二次入獄的事。他笑著說:被搜查到當罪證的所謂新式炸彈,事實上是朋友寄放他家的化學實驗儀器,而他們還煞有介事地拿到北京城牆根試爆。這個故事,我後來在來台訪問他的魯迅研究者陳漱渝先生的紀念文章裡也看到他提過。
大約就是一九八○年代初那個時候吧,有一天,談到台灣創作界情況,臺老師突然以比平常高的聲量問我:你們怎麼那麼迷張愛玲?我們都不寫那些!
(無獨有偶,在天津南開大學退而不休的葉嘉瑩老師,最近正為大陸文青順口溜式的:南有張愛玲,北有葉嘉瑩。寢食難安,忿忿不平。)
就是在那些聆聽臺老師隨興清談的日子,最快樂的一件事是跟他談秦始皇陵兵馬俑。因為大陸資料的限制,我那時只能儘量從國外考古學刊物搜集兵馬俑發掘資料和圖片,影印翻譯給他看。看他驚嘆興奮地看那些出土俑像,按二分之一尺寸複製的銅車馬,聽他一邊評斷秦代藝術的寫實主義,而不是漢朝畫像磚僵化制式的表現手法,恍如回到當年他指導我寫論文,討論楚墓文物發現的時光。後來他果然寫了〈觀秦始皇墓中兵馬〉那首七言絕句。
臺老師會寫舊詩,我本來不知道,只知道他喜歡用小楷抄錄舊詩詞。去找他時,他有時會從雜亂的書堆裡找出他用寫字剩下的紙頭抄錄,看來是讀後有所感觸信手抄下的民國文人詩詞送給我。有次到東京,在鳩居堂看到一個素雅的冊頁,心想老師可以拿來抄寫他喜歡的詩詞,不用再寫在零零散散的紙頭上,於是買回來送給他。沒想到過了一陣子他打電話給我,去到他家,居然看到是一整冊寫滿他自己的舊詩和畫作的冊頁!後來有次跟柯慶明聊天,提到我真是腦殘,送東西也不說明白,害得老師不知花多大心神寫那個冊頁。柯慶明安慰我幸好這樣,否則就看不到老師留下的這麼珍貴的墨寶。我只有接受他的安慰,相信是個美麗的錯誤。
這次池上穀倉與冊頁等一道展出的尺幅〈鷓鴣天〉詞四首,是臺老師抄錄民國文人詩詞少見的有落款跋語的一件,只不過作者誤寫為黃墨谷,經臺老師書藝研究者盧廷清先生查證,應為著名女詞人沈祖棻作品。
一九八九年毫無疑問是個災年。六四天安門事件,臺老師要被掃地出門,搬離他住了四十多年的台大宿舍,他一輩子住最久的台北溫州街十八巷六號的家。然後是診斷得了食道癌。看他為房子事煩惱,聽他說他食不下嚥,落寞的神情,一向讓人感覺八風吹不動的老師,真的老了。
聽老師告訴我他食不下嚥的那天,我記起不久前他送我的一條橫幅,是辛稼軒那首京口北固亭懷古的〈永遇樂〉:「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結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之後,老師的落款寫的是:「丁卯新秋酷熱,靜農書龍坡丈室,年八十六,廉頗能飯,尚未老也。」那個丁卯年,是一九八七年,老師還未生病,而千古江山英雄人物依舊是他的人生對照組的時候。
這幅字,施叔青看了喜歡,跟我要去,裱好裝框,掛在她書房。我跟她要回來,但直到前年捐給台大,始終沒勇氣懸掛。
老師住院的最後那段日子,有次去看他,神智衰疲,說話已經很費力的老師說,他要讀魯迅,要我拿一本我不能完全聽清楚的魯迅生平的什麼書給他。我找遍台大附近賣地下出版書的書攤和自己的藏書,就是找不到他想讀的那樣一本書。直到他去世後,我在他兒子臺益堅先生的紀念文章才知道,那應該是一九八六年他的子女帶他到美國旅遊,在舊金山書店買到的馬蹄疾著《魯迅和他的同時代的人》。那本書,老師在《龍坡雜文》序隱約提到:「前年旅途中看見一書涉及往事,為之大驚,恍然如夢中事歷歷在目。」又說,如果聽朋友們勸告把它寫下來,「這好像一張塵封的敗琴,偶被撥動發出聲來,可是這聲音喑啞是不足聽的。」那麼,他一生懸念,至死方休的就是魯迅與北京未名社那些往事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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