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堂晚間八點的基礎瑜伽,課程一開始,我請學員先躺下,雙手交疊放在腹部感受呼吸。緩緩掃視眼前的學生,發現有位年約七十的阿伯全身僵硬、呼吸急促,我立即走到他身畔,蹲下來,將毛毯墊在他的頭部下方以釋放肩背壓力。他朝我靦腆一笑,我問他:「第一次來上課嗎?」阿伯點頭,雙手微顫地說,自己患有帕金森氏症,不知能不能做瑜伽?
「等等你慢慢做,感覺舒服最重要,做不到也沒關係,有動到就好,放輕鬆喔。」我給阿伯一個肯定的微笑,拍拍肩膀鼓勵他。
剛好這堂課的初學者很多,於是我放慢帶領的速度,詳細解說每個動作。阿伯因關節退化、行動遲緩,總是慢別人半拍,經常無法平衡而快要跌倒,但他很專注且從不放棄嘗試,總能尋得穩定停留的位置。
下課時我稱讚他表現很好,他雙眼發亮地說:「我好像可以做耶,好有成就感。」「你是不是猶豫很久才來報名?」我在阿伯身上見到一般人不願意練瑜伽的幾個關鍵字,包括男性、年長、病痛,但他卻如此勇敢地跨出第一步,令人由衷欽佩。
「想很久了,一直拖,終於鼓起勇氣,我五歲的小孫女還說要陪我來。」阿伯提起孫兒笑得燦爛,讓我忽然強烈思憶起奶奶。
活到老,練到老
那一夜,住在醫院裡的奶奶因自發性腦出血病危,我知道得太晚,又遠在台北,來不及趕回高雄探視。想起我也曾教奶奶一邊看電視,一邊做簡單的伸展,她轉動手腕、拉伸背部的情景歷歷在目,後來隨著年紀漸長逐漸退化,在連續經歷肺炎、急性腎衰竭之後,終於喪失自主呼吸的能力,只能在氣切後靠著機器維生,還得不斷洗腎。雖然意識清楚,卻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地活動身體,只能靠看護及家人協助她被動伸展。
儘管此刻無法陪在奶奶身畔,但我知道她一定希望我不要難過,既然有工作就認真完成。當我全心全意教導學員時,想起這樣的教學能幫助更多長者重拾健康,讓他們得以好好陪伴家人,並享有高品質的退休生活時,頓時充滿正面能量,感受到些許安慰。
我的課堂常有銀髮族加入,當他們因病痛而懷疑自己是否能做瑜伽,我便得慢慢突破他們的心房,讓學員了解並不需要做得跟老師一樣標準,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版本,只要保持彈性,稍微改造一下,就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練習方式,逐步建立信心。
喜馬拉雅瑜伽傳承有一位八十幾歲的瑜伽老師Peter大哥,他的年紀可以當我的阿公了,卻一點都不服老,仍常跟我們一起前往印度學院進修,不但練習精進,也樂於教學分享。
某次他教完課後告訴我們:「這堂課所有人的年紀加起來,超過五百歲。」Peter大哥是活到老、練到老的經典模範,他的班上沒有老人,即使六十歲都還是小朋友,只要願意開始,熟齡練習者也能從瑜伽獲益。
瑜伽不只是調身,也要調息、練心,除了增進肌力和柔軟度,也能從中釋放長年累積的壓力及恐慌,對於年邁的長輩來說,人生後半場要面對的是病苦與生命的逝去,如何活得更坦然自在,內心的修練跟身體鍛鍊同等重要。
我有位患有心臟疾病的學生,某天原本計畫要來上瑜伽,晚餐前因感冒不適而躺床小憩,卻突然暈厥,幸好後來自行甦醒。
隔天,她立刻寫好遺囑,並跟老伴交代後事,再度回來上課時,好似變成另外一個人,神采飛揚地對我說:「如果這樣就走了也很幸福,是個好死。」「原本最近有很多煩心事,但經過心臟病發,什麼都放下了。」
允許自己放鬆、放下,並發自內心地告訴自己,過往的傷痛都已經結束了,真的全都過去了,就從現在開始享受餘生,善待他人,是再重要也不過的事了。
阿嬤的輪椅瑜伽課
在參加完奶奶的告別式,回到台北的隔天,就教了一堂樂齡瑜伽私人課,對象是一位九十一歲的阿嬤,她是我教過最高齡的學生,全程都在輪椅上進行。
在跟阿嬤見面前,我雖做足了準備,但依然很緊張,因為從未教過不良於行的長輩,不知該如何應對實際狀況。然而當我來到阿嬤面前,才發覺一切的擔憂都是多餘的,當我們願意放鬆地展開真誠的交流時,阿嬤不再是個學生,更不是病人,她是我課堂上最好的夥伴,我接得住她的每一個需求,並有愛地傾聽、回應,她也給予我真心的反饋,一來一往持續不斷,療癒便就此展開,雖然伸展強化的是阿嬤的肌肉,但真正鬆開的卻是她那顆瑟縮猶疑的心。
阿嬤有些耳背並習慣講台語,因此她的家人會在旁幫我「翻譯」,同時也跟著一起做。「大家都在陪我玩。」阿嬤見到這麼多人跟她一起運動,好不開心,還說好想每天都上課,常常問瑜伽老師今天有沒有來?
我想她一定是好喜歡如此的陪伴,而有了一起練習的機會,家屬的信心增強了,平時跟阿嬤的互動也更加正向,在看顧老人家的疲憊之餘終於有了些許出口。
雖然台語不熟練,但後來發現教樂齡瑜伽只需要問兩件事,分別是「會痛嗎」以及「會累嗎」,如果不痛也不累,那便無大問題,可以繼續做下去。而在過程中也要不斷激勵學員,當聽聞讚美時,她總會笑著說:「阿嬤老了,不棒啦,老師才棒啦!」然後更加努力做動作,而我也更認真學習如何講台語。
除了徒手練習之外,我也在課程中加入彈力帶及按摩球,利用輔具幫助阿嬤重建肌力並達到深層按摩的效果。記得那天我坐在地上幫她按摩腿部,並用球觸壓腳底,以求消除下肢水腫後,抬頭問她:「阿嬤,有爽快嗎?」
阿嬤發自內心地笑了,點點頭,慈愛地凝視著我,雙眸有光。那一刻我深深被觸動了,差點流下眼淚,想起自己的奶奶生前也是如此慈祥,卻受困在衰老的身軀中動彈不得。如今重獲自由、羽化成仙,在天上的奶奶一定也樂於見到我把對她的愛分享給其他長者,讓他們感到溫暖、快樂,安處在人間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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