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工教室後門貼有林慧萍出道照片,青色上衣,一款人不美、氣質不佳,便難以修飾的顏色。想起海報貼在門後的這一天,已高工畢業年數十年,必須得關門,林慧萍才能被看見,多麼有意思的人生隱喻。關門欣賞林慧萍,關門聊她的基隆商工、桌球校隊,因為太喜歡林慧萍了,我還鴨霸為她加戲,取代方文琳,與伊能靜、裘海正加入劉文正的飛鷹陣容,還為此據理力爭。再來怎麼了,沒有網路的時候,都以報載、八卦周刊報導為憑,隊伍解散、據說劉文正變得老胖,從此遠離影劇圈,而林慧萍後來與張菲一段情,傷透吾等一夥人的高中心。
沒有人停在原地,林慧萍這般,我們也如此。所以傷心歸傷心,還是要找新的偶像、新的鄉愁。
人的成長變數很大,我這方面很可能成為班代表,而我國中、高中加總,只有當過形同虛設、不須大聲說話的「學藝股長」,以至於同學們回想起來,常忘記我在北勢溪、皇帝殿等健行現場。那是我的小跟班時代,陳姓班代、鄭姓大哥都非常夠力,跟著走、不出聲就對了。我健行北橫、太平山,也沒遺漏地下舞廳與金天鵝溜冰場。
成為跟班是因為無法說話,不是啞巴但口吃厲害,與外人說話時面紅耳赤,形同被討債。青春歲月易過、易愁,高工畢業後我才知道哥倆好,只能耍寶一時,聚散兩依依,可是我沒見有誰回頭找我。不是班上同學三、四十,都約好了提前入伍,怎麼僅我獨自報到?
人生裂縫在高工畢業後我就警覺了,出遊這事不再順遂,一約二約依然會爽約。人生分水嶺出現,爾後的山頭,兄弟們各自上山。小跟班沒有隊伍可以跟了。
高工畢業迄隔年三月提早入伍為止,短短十個月,對資質拙劣的我來說,大量閱讀根本對羊彈琴(我屬羊),可是草木並非無情,何況風吹草低見牛羊,我可能還是有一點秉性的。畢業了不工作,天天往圖書館跑,父母根本無法相信兒子的改變,他們不會查我從光華商場買回來的書本,經常周五晚餐一句,「找頭路了嗎?」到了周日午餐再問,「頭路找有嗎?」
我一律糊里糊塗帶過,只消少要零用錢,便不至於成為「靠爸族」。我在前無帶頭大哥、後少爹娘照顧,看到現代主義,等待兵役期間,囫圇吞棗亂讀五小出版社、志文文庫叢書,求知慾是我畢生之最。看不懂佛洛伊德、叔本華、尼采、佛洛姆,沒關係讀就對了。「對」什麼呢,我也不明白,我常在圖書館釣魚,魚很大一隻,拖得魚竿都移位了,我瞌睡乍醒,立即跟上文字。金庸《俠客行》主角上了俠客島,看見石壁上武林心法也沒讀懂,然讀著看著,不也幾分上心了。
高工期間唯一可以吹噓的閱讀工程就屬高二暑假,一口氣讀完四十本金庸,待把《鹿鼎記》看完,還眼巴巴地問老闆,下一集呢?得到的回答是,「金庸不寫了……」
這樣的惆悵宛如把林慧萍關在後門板上。「怎麼可以呢,棄讀者於不顧……」我跟老闆爭辯,一副金庸不寫都是他的錯。老闆委實變不出金庸全集第四十一集,我轉而投靠古龍、梁羽生、上官鼎等門派,雖然各有妙著,始終深情金庸。從武俠跳接心理學、哲學,劇情轉折大,且身旁沒有可以討論的朋友,小跟班只好自己當起帶頭大哥,這是我從未發現的心理歷程。
我的高工死黨們,絕不會以「下旨」的口吻要誰幹嘛,露營、健行,分擔的鍋具、汽化爐都十分合理,但畢竟我都是被吩咐的人,文學不然,要讀什麼、不看什麼,心頭都有一把尺。
我還沒有那麼快遭遇本文男主角普魯斯特跟他的《追憶似水年華》,必須經歷軍中中山室陳列的《洛夫詩選》、《□弦詩選》以及周夢蝶、商禽等人詩集,在看不懂也硬看的模糊中,有種東西將生而未生,然不知道它們是什麼,退伍後,我的行蹤不再困於營區,才知道那叫作「現代主義」。
在學者的論述中,「現代主義」誕生於蒸汽機掀起的工業革命後,社會擺脫長期依賴的人力、獸力,機械成為人間主宰。朱西甯小說〈鐵漿〉寫幫派爭取河運航權,殊不知更大的變動、火車已經來了。粗魯、喧囂、運轉起來吵鬧無比的蒸汽機,跟手機、網路發明一樣,都在文明史上扭轉乾坤。不用耕種了,進城進工廠去,一月所得抵過耕種一年所獲。經濟考慮成為主意、也是主義,進城的熱情更勝姑娘採茶與情郎的對唱,誰也想不到那是與土地、與信仰的割離,三月要拜拜、六月做醮、七月拜七娘媽的習俗一一遠離。
十八世紀也是理性時代,如果真有上帝,請祂跟我說,只要現身說法,今年稅務免徵,還能加發信仰振興金。上帝有更要緊的事在忙,沒空理會一百隻羊的稅捐,羊咩得再大聲、農戶哭喊到嘶啞,祂都沒有理會。眼見為憑、有照片有證據,原來今時此刻,我們也在理性主義。
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現代主義作家代表群逐一出列。大家熟悉的、希望女性有「自己的房間」的維吉尼亞.沃爾夫、寫《都柏林人》的喬埃斯、寫《追憶似水年華》普魯斯特等。我獨鍾後者,初始是因為書名,「追憶似水年華」,多麼切心,再聽聞他是宅男,在拜倫、雪萊、波特萊爾等詩人上山下海壯遊時,他窩居家鄉附近,一生來往疆域可能就台灣三五倍大,卻把狹幅空間寬化成洋洋灑灑七大冊。他的行蹤空間跟文學空間有著嚴重落差,說得白話些,普魯斯特豈非宅男始祖?但不以宅為恥,把宅性極大化,也是人生大景觀。
什麼樣的人、讀什麼樣的書,有其道理。《追憶似水年華》細膩刻畫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法國上流社會和文人雅士,描摹人類社會繼而涉及情緒、情感,跟著內文閱讀,類似自繪藏寶圖,分歧的路特別多,學者們總結普魯斯特作品,開「意識流」小說之先河,成為文學表現的新形式,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紀德說,「我在普魯斯特的風格中尋找不到缺點……風格靈動活潑,令人驚嘆」。納博科夫讚譽,「經過精心選擇,並由一連串圖景和形象表現出來的時刻去完成這一召喚」。
因為提早服役,我退伍時剛滿二十一,一匹年輕野馬。補習一年成為中山大學新鮮人,虛歲二十三,已是大學的「老傢伙」,聯經出版社在一九九二年、我大三時,出版《追憶》七大冊,定價兩千八百元。區區大學生得如何省吃儉用,才能媲美請神,迎到宅裡供俸。義無反顧肇因八○年代,戒嚴廢止、報禁解除、兩岸三通,在知識的戰國時代,「現代主義」與「後現代」引領風騷,現代主義觸及家國斷裂、延續成謎,人人都似迷霧夜路,跟我沒了帶頭大哥一樣,當時盡挑現代主義作品閱讀,上述西方諸人,以及白先勇、李永平,直到遭遇《記憶》,便卡住了。
七大冊,太寬的河難以過渡,幾百萬言,太長的路水源永遠不足。我曾外借過幾回,半年、一年都過了,借書人遲遲不還,待我相討,他們的表情有趣,「你又不讀,擺哪裡不都一樣……」我把借出周遊的書籍仔細瞧了瞧,沒有人讀完第一冊,而只讀到第二冊的我,也不好嘲笑他們。
《追憶似水年華》是我的文學聖經,搬家時,備妥客廳正中書架安置,我的書環伺,如媽祖與千里眼、順風耳。它為我示現潛意識活動可以擴增疆域,具象而真實,而內在的移動、流動,置身揣摩、亦步亦趨過著他者的人生都是可行的,如果這可以解釋臉書等人際網路興盛不衰,那麼,在蛛絲馬跡之間,捕捉遺留的氣味、線索,進而構造為完整人生,普魯斯特在百年前已在進行個人與群體的合譜之曲,他的動人處是安靜、無害,正符吾等宅男的需要。還一個發現是,普魯斯特始終不長大,把當小男孩的癮頭做得徹底,許多個夜晚見,都如兩小無猜。
年少讀金庸與普魯斯特,前者小說與連續劇看過至少六七回,單是《神鵰俠侶》連續劇,都可以數出楊過與小龍女的演員組合,所以讀金庸,任何處都可以接續。沒料到從未讀完的普魯斯特也這般。讀第三冊〈女逃亡者〉,發現主人翁有女友了,而且即將出走。
不知道該怪誰,主角有女友我竟忘了,但無妨,普魯斯特不會要求我從第一集重讀,思緒、記憶與意識、潛意識之間,孔徑眾多,一滴水放進去,很難沿著直線而流。
魯魯斯特果然是我的好朋友、老朋友。就算我在前頭亂扯林慧萍、帶頭大哥與跟班小弟、然後服兵役讀大學……他不僅不怪我,還會跟我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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