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國境撕裂的人們:與那國台灣往來記 歷史的共同生活圈如何被現代政治的國境線撕裂? 《八重山的臺灣人》作者松田良孝最新作品, 追述台灣東部面對太平洋黑潮,這一段被遺忘的歷史 ※ ※ ※ 雖近猶遠 海洋文學家/廖鴻基 那是個還只有收音機的年代,聽廣播劇時,收音機頻道轉著轉著,偶爾會跳出帶著喳喳雜音的日語廣播。阿嬤說,是日本電台的放送。當時我以為,電波或許會像光線漫射有時跨海穿越時空,老遠的從遙遠的日本跑進我們家的收音機裡。 小時候,好幾次有琉球來的一對中年夫妻到家裡作客,阿嬤和父母用日語與他們交談,記得那男的特別喜歡吃肥豬肉,每一口都讓他好像很久沒吃到豬肉般的搖頭嘆息,女的喜歡吃阿嬤做的台式醬瓜,而我們都喜歡他們帶來帶著甜味和酒味的日式醬瓜。後來才曉得,男的是阿嬤的遠方親戚,年輕時就到琉球做茶葉生意,娶琉球太太。後來,阿嬤和父母也去了琉球拜訪他們好幾趟,每次都會帶回來又甜又好吃的美國巧克力,以及草綠色的美軍衣物和軍毯。 這些回憶感覺遙遠,就像日本在我印象中那般遙遠。 花蓮高中海崖下,有個鳥踏石漁村,高中時常翹課去村子裡或海邊徘徊,不少縱谷來的同學寄居在村子裡。大約三十年前為了寫「消失的漁村」為主題的雜誌邀稿,再次回到踏石漁村做訪談,記得村民們在訪談時提及,村裡的房舍建築式樣及工法很特別,村人稱「琉球厝」; 他們解釋說,村子最早是宜蘭龜山島藍姓家族遷徙至此,後來幾位琉球漁人在此建屋定居,逐漸發展成漁村。 直到那次做完訪談後,我才曉得,日本雖遠,但琉球好像不遠。 記得三十歲當討海人第一次出海捕魚,搭乘的是我們討海人稱為「鏢船」的漁船,這種漁船最大不同是有座標台突出於船尖外。中秋過後,東北季風逐漸增強,「丁挽」(白肉旗魚),會在這時節來到台灣東部沿海,牠們常在浪牆上衝浪似的露出尾鰭,鏢漁船就在這個季節冒浪出海鏢獵旗魚。這是一種鏢手立於鏢台前緣,手持長鏢,冒浪追獵海上奔游旗魚的「鏢刺漁業」(本書中稱「突棒船」)。鏢手位置四周並無欄杆或繩索防護,大浪下作業,鏢手平衡感要好,更需十分膽識。 「不曾見過這樣直接、勇猛,而且死不干休的挑戰,這是一場滔天巨浪般的演出,沒有劇本,沒有觀眾,一場遠離人群的演出。」這是當年我搭乘鏢漁船對於鏢旗魚作業的一段描寫。 問過不少鏢船老漁人,如此高難度、高風險的鏢刺漁法,如何傳續下來的? 聽過最多的回答是:「琉球人帶進來的漁法,經我們討海人改良而成。」 也聽過不少老討海人談起過去在琉球人船上學討海,曾受過「日本精神式」的嚴格訓練,「想當鏢手,船隻一離港,就被叫上去站鏢台,大浪下鏢台劇烈起伏,往往一站上去就是七、八個鐘頭不准下來。」 經過這些我們老討海人的傳說,這才發現,琉球離台灣真的不遠。 過去,琉球人頻繁來過我們這裡,曾經住在這裡一段長時間,也在我們海域裡捕魚,並將漁撈技術傳教給我們如今已幾乎完全凋零的老討海人。這些琉球人,在這本《被國境撕裂的人們:與那國.台灣往來記》書中記載,大多數來自與台灣距離最近的與那國島。 多年的漁村或漁撈經驗,我曉得,與那國島與台灣的關係應該曾經十分密切。 後來查地圖才確認,就在我時常看海的花蓮海邊,或討海捕魚或尋找鯨豚的海域,往東北東望去,不過大約一百四十公里外,就有一座屬於日本,屬於琉球八重山群島最西緣角落,名為「與那國島」的小島(這座小島離東京二千二百一十二公里遠)。 不僅驚訝還有些震撼,年輕時看海,常想像那海天盡頭是否有座島嶼、有另一片世界存在?那如歷史記憶般滲入的收音機電波、隨漁村消失而如今已完全不見蹤影的琉球厝、琉球來的親戚、鏢漁船、我們老漁人的琉球討海師傅,在這本書中,那麼具體而近切的就隔著一道黑潮海流,仍然存在於不遠前方。 《被國境撕裂的人們:與那國.台灣往來記》,讀完這本書後,有如一幅記憶拼圖終於完成的感嘆。這本書對焦般,原來如此的還原了原本朦朧不清的記憶而豁然開朗的清晰起來。這書完全、完整的回應了上述個人成長背景與琉球相關的記憶。 一如本書「後記」提到的,「本書乃是一部描繪與那國島人們與台灣之間往來歷史的作品。」儘管本書設定的閱讀對象是日本讀者,目的是透過兩島間的田野訪談來重新整理這段幾乎被遺忘的歷史,喚起日本重視這段消失中的偏鄉離島,關於琉球群島的生活智慧與文化。 書中場景,隔著黑潮兩岸,與那國島和台灣,一大、一小兩座海島,同屬太平洋西緣,東亞陸棚東緣,無論地理或人文,都算是同個生活圈。 台灣是個四面環海的海島,應該算是群島國,由台灣這座大島,這隻母雞,帶領周遭一百多座小島,一百多隻小雞,組合成的以台灣本島為主的群島國。而與那國島,與台灣過去的種種關係,理應是其中一隻小雞,但現實猶如書名「國境斷裂」,太平洋戰爭結束後,台灣和與那國島間,被劃上了一條國境線。國境,如一把利刃,一刀劃開了兩座島嶼間雖近猶遠的親密或疏離的今昔之別。 戰爭結束國界畫下初時,因地理、歷史時空的慣性,兩邊船隻依舊頻仍往返,一段日子後,才因「走私」緣故被嚴格禁絕。書中訪談人物之一,談及走私議題時,拋出了一個頗為震撼的疑問句:「只因為國家分離,所以就得被說成是『走私』嗎?」 現實如此,兩島間若是母雞小雞關係的話,就是物資運輸,切開來的現實就變成是「走私」。運輸和走私只是活生生被切開的例子,原來兩座島嶼間的人事物原本絡繹不絕來來往往,人為的蠻橫無理劃上一條國界線後,人情、文化、歷史的斷裂如一道再也無法輕易跨越的鴻溝。 這本書或許是為日本讀者而寫的,但因為和台灣地理、歷史距離不遠,書中盡是熟悉的地名,是我們生活的家園,陌生的是,今昔對比的差異感,以及本書的日本(與那國島)觀點。 讓我感嘆最深的是,親密和疏離交錯,不遠但已然遠去的這段台灣面向太平洋的歷史。 本書開始閱讀時,或許會覺得是一部為了研究目的而作的田野訪查報告,對一般文學作品來說,的確是「硬」了些。但到了後半部閱讀時,就能了解作者的細心及用心,處處是得以證明的真實且近在身邊的臨場感,將本書的張力與魅力欲罷不能的完全給撐開了。 五年前因參與活動,得以從花蓮港搭船航行至與那國島西側的久部良港。 航程中當視野中浮出與那國島西崎岬時,回頭還清楚看見台灣高聳的山陵線浮在雲端。聽說在與那國島上,晴朗又水氣少的日子,可清楚看見台灣山嶺。 前言 距離台灣最近的111公里…… 每當說起有關與那國島的事時,總會在如詩如歌的文句中,湧現起這個旋律。 這111公里,究竟是連結哪兩個地方的距離呢? 在與那國島這邊,我們可以立刻清楚地答道,最接近台灣的,就是位在西端的西崎。 那麼,台灣這邊又是哪個地點呢? 正確答案是位在宜蘭縣蘇澳鎮的蘇澳南方(南方澳),一座位於台灣東部的港口城鎮。 在這「最近的111公里」、狹窄的海路間,曾經有過一個時代;在那個時代,與那國島的島民曾積極奔走於這條路上。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從以前一直到戰爭結束後數年的時期。 為了什麼目的而奔走呢? 有些人是為了工作。 也有些人是為了求學。 還有些人是活躍於與那國與台灣之間,從事著「地下貿易」的工作。 正在閱讀這篇文章的你,或許也會想試著從與那國島前往蘇澳南方一趟吧!不過,只要稍微調查一下,就可以發現這並不是一段輕鬆愉快的旅程。 首先,你必須從與那國島前往石垣島或那霸,從那裡搭飛機前往台灣的台北市;接下來,你要從台北搭巴士或是火車,花上兩個小時來到蘇澳火車站,接著還要再轉乘巴士或計程車,才能抵達蘇澳南方。 這樣一趟就得花上一整天,搞不好還得先找個地方住宿下來才行。所謂「最近的111公里」的旋律,其實遠比歌頌的還要遙遠許多。 「既然如此,那麼與那國島和台灣,事實上並非如此接近是嗎?」 閱讀這篇文章的你,或許也會產生這樣的疑問吧! 不過,還請稍安勿躁,不要這麼急著做出結論。 渡過這片海洋,從與那國島前往台灣的人們,他們的想法是怎樣的?請側耳傾聽他(她)們的話語吧。然後,你應該就能體會到一水相連的與那國島和台灣,那種彼此貼近的感覺。 本書,正是一本以那些渡過海洋前來台灣的人們所言所語為主軸,描繪出與那國島和台灣關係的作品。同時,我也嘗試用這種「說故事」的方式,將描述當時景況的紀錄與文獻包含其中,好重新建構起那段只屬於與那國島、與台灣之間密切牽繫的歷史。 故事的開頭是從大海開始的。 我提起筆,開始描繪某個渡海前往台灣的與那國島年輕人,追逐旗魚的畫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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