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香港三級片風光的時代,《赤裸羔羊》、《擋不住的風情》等等,大力宣傳邱淑貞、翁虹玉女紅星「大膽解放」。當時倒是覺得故事好看,沒有什麼特別慾念,心底真的享受的,是回到學校跟同學分享進了戲院看了限制級的電影,那代表一種行動與經濟上的自主,是青春期男孩足以炫耀的抽象本錢……
九○年代初,嘉義市民族路上的金財神大樓剛落成,那是市區新地標。在這之前,嘉義市的主要電影院是火車站旁的嘉年華,設備新穎,廳數並不多,藏在街頭有一些二輪戲院,沒有豪華設備,吸引人的立體音響,但有的是寬敞空間,紅色椅子還會支乖作響。看電影的人並不多,裡面充滿灰塵與食物交融的味道,但是螢幕又寬又大,滿足視覺的快感。看電影就是要把人放大仔細看,我總是這樣覺得,以至於後來到所謂的家庭式戲院觀影,大小只容幾排座位時,都不太習慣。
那個時候,嘉義一切很蓬勃。如今想來,可能是青春期的年紀,世界都是蓄勢待發的。國三那年父親因擔心我成績一落千丈,把我轉到嘉義某私立學校,一下子把我從生活十幾年的高雄抽離。以往嘉義只是一個過年放假回來的「家」,頓時變成日常生活所在。父親本來打算一同搬回嘉義,後來不知為何沒有實行,那一年我就這樣看著父母親風塵僕僕回到嘉義做幾天工,然後又急急忙忙回去高雄做生意。
私立學校的進度總是超前許多。當公立學校還在放暑假時,私立學校早就起跑了,九月入學時,國三的課程竟然已在收尾階段,為的是下學期可以不斷複習。父親為了讓我追上進度,在學校找了幾位老師幫我課後補習。因此,下了課,我通常不是回水上的家,而是一個人在嘉義街頭晃盪,到老師家補習。嘉義市區跟高雄的很不同,已經習慣棋盤式的行動路線,嘉義市區街道的曲曲折折,新舊店面穿插的景觀,讓人有一種身歷其境的冒險感。
國二之前,獨自在市區逛街機率相當低。在高雄時,住在大發工業區旁的小村莊,光是去鳳山得先騎二十分鐘的腳踏車,到最近的大馬路鳳林路,坐上三十分鐘的公車,更別說是遙遠的高雄市區。因為這樣,父母親也不太答應讓我自己出門。回到嘉義之後,這些束縛突然全解開了,我一個人可以大搖大擺在市區走著,握著父親給我的生活費,奢侈地去新榮路三商百貨地下室享用三商巧福,那濃濃的湯頭是十五歲的自由味道,咬著一片又一片牛肉,沒有人管得著的口感,再配上一疊泡菜,辣辣脆脆。在我身邊的大多是成年人上班族,這不是我的地盤,卻名正言順占了一處。
轉學的那一天,我的身分已從客人變成長居的晚輩,以前一年見幾次笑呵呵的叔叔伯伯伯母嬸嬸,成為管教我的長輩。那時嘉義老家還沒有改建,轆轤把的傳統格局,每個房間早已睡滿人,我獨自住在老房子對面的二樓透天厝。看似同親人們住,但卻又隔著距離。青春期的我有一個怪癖,吃完晚餐之後就會馬上發睏,撐不住七點多就倒下睡了,一直到十一點多才起床,透天厝沒有熱水,得跑到老房子洗澡,而老房子仍是採用燒柴生火的設備,過了九點,只剩溫水。好幾次眼睛睜開已經近午夜,我一個人偷偷摸摸拉開鐵網門,從屋後躡手躡腳前往浴室,那時還剩一點溫水,趕緊沖洗怕吵到入睡的大家。本以為天衣無縫,但有天嬸嬸說,要早一點洗澡,不要深夜才跑進來。過不久,長輩直接叫我回到老房子來睡。獨居時光很快就結束了。
那一年似乎花很多時間在睡覺,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容易發睏,吃完睡,放假睡,考試前才會驚醒,三四點臨時抱佛腳。我常請同房堂弟叫我起床,但叫了幾回之後,他也放棄了。迷迷糊糊中我總說知道了,但睜開眼就是趕校車的時間了。
轉入的是嘉義有名的私立男校,全校都是男生,對我來說是全新體驗。操場旁有幢宿舍,住滿了遠道而來的男孩們。住在學校是什麼感覺?那時十分好奇,一直想進去參觀,但上課時間宿舍並不開放。有回趁放學與晚自習的空檔跑進去,同學熱心介紹他們的生活起居,那六人一間的小寢室,汗臭跟男孩的喧譁。看到平常穿制服的同學,迅速換起便服,然後拿著臉盆毛巾肥皂,鬧哄哄地搶起浴室。現在想來他們都是提早長大的一群,不知不覺,就過起自己的日子,搶著自己的空間。
身為一個轉學生,似乎有義務去回顧班上的「豐功偉業」。我永遠不在場,故事可以不斷加油添醋,一次比一次還誇張。這些故事,往往跟性有關。班上第一名的同學,不是書呆子的形象,總愛說一些有的沒的。下課過來跟我抬槓,話題不外乎是以前同學如何用言語挑逗某女老師,嚇得老師不敢上課。最誇張的是英聽課,最後一排的同學會聽著老師念英文,然後開始自慰,他信誓旦旦保證,女老師絕對知道,所以不敢走過來。他越說越誇張,似乎整間學校只剩男孩的賀爾蒙,以及雄性激素勾勒出的荒唐的場景。不過,我像聽天方夜譚一樣記錄著他每日的情節,半信半疑,但也不想阻止。
那年在嘉義街頭,我最常逗留的地點就是電影院。下課之後,把父親給的生活費拿去看電影,是生活最大的祕密。金財神大樓電影院還在時,我看了二輪的《侏羅紀公園》。那時幾乎全台灣人都看過了,天天聽人談論,我卻沒有跟上潮流。坐在電影院裡,高級沙發立體音響,震得下一秒鐘恐龍就要從銀幕跑出來,可是突然,奔跑的主角與恐龍速度越來越慢,他們說話的聲音像是拉長的彈簧,嗡嗡嗡,有點滑稽,然後整個畫面停住,我還以為是什麼特效,結果博士的臉突然迸開,一個燒焦的洞慢慢擴大,連恐龍都被吞噬了。電影院裡的人面面相覷,這是《侏羅紀公園》的彩蛋嗎?工作人員著急的跑進來,說底片燒掉了,電影放不下去了。我的侏羅紀公園就停在角色與恐龍被燒掉的畫面裡。
也許天天被同學充滿男性賀爾蒙的故事所影響,青春期的當下,我最常看的竟是香港的三級片。情慾血腥。那時電影院抓得並不嚴,有一次撕了票,後面傳來工作人員的討論,他是國中生而已,可以進去嗎?我加快腳步,轉身進了戲院。那是香港三級片風光的時代,《赤裸羔羊》、《擋不住的風情》等等,大力宣傳邱淑貞、翁虹玉女紅星「大膽解放」。當時倒是覺得故事好看,沒有什麼特別慾念,心底真的享受的,是回到學校跟同學分享進了戲院看了限制級的電影,那代表一種行動與經濟上的自主,是青春期男孩足以炫耀的抽象本錢。
男孩聚在一起,幾句話就可以叛逆。嚴格的私校規則,也擋不住隨興。周六下午的自習課,我和幾個朋友常常趁老師轉頭或是離開,拎著書包從教室後面跑出去,頭也不回狂奔直到離開大門。但是真要去哪裡?誰也沒有主意。有個朋友家裡經營酪農場,位在太保交流道下,沒地方去,我們就去他家農場。騎著他家的摩托車,在鄉間小路闖蕩,沒有安全帽,但三分頭也無法有飄揚的髮絲。那些乳牛在柵欄裡隨意走著,有些被關在籠子裡。我們斜背書包,踏過牛屎與乾草,試著去摸牠們,看著牠們在柵欄裡快步奔走。有時候同學的父親會在,沒有問我們怎麼沒有去自習,反倒了幾杯牛乳給我們喝,最新鮮的,他給我們時總是會特別強調。
一年後,到了選擇聯考考區的當下,父親有意要我直升高中部,直接住校,我不肯,堅持要回高雄。他順我意,我很高興可以回去熟悉的環境,嘉義生活像是岔出的故事,但現在電影終於要接上主線了。當時是那樣興奮,想把嘉義的一切拋在身後,但如今想來,我的青春期卻都是被這些不預期的事件所填滿,嘉義的街頭,高速公路下餵牛,一部又一部的電影。那些偷來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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