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會有人知道,在嘉義,在一個離文學很遠的小鎮上,有一個青少年,因為自己產生的文字而得到安息與力量;事物意義的產生往往只有當事人能夠感知,以及描述;如今,我寫下這些,像是夢囈一樣的敘述,構成一個透明的殼,將我溫暖地包覆……
1.
我小學二年級舉家從台北搬到嘉義,父親與母親基於對種種事物歧見,他們在平分了所有的現金之後,開啟了「假日夫妻」的生活。幼時的我,對於移居到另一個城市生活,並沒有太明確的感受,畢竟自己也只是行李的一部分,被攜帶至此,然後,放置,等待時光經過,讓我成長。幼年的我越區就讀,學校離得有點遠,家人無暇接送,於是清晨我得在一棵榕樹下,等候著改裝的九人小巴士送我到學校,月底我會收到一個繳費袋,上面寫著「大榕樹站」,這是一個虛構的地名,但每天我都在樹下等候。其實,我害怕著大榕樹。榕樹附近有家雜貨店,夏天我常去買袋裝的冬瓜茶來喝,也曾在那買過桑葉與蠶寶寶,在那個便利商店還不普及的年代,雜貨店提供生活的一切所需。常可以看到大人們坐在店門口,喝著米酒、抽著菸,像是一個簡陋酒吧,又像是生命中微弱的出口。我們都喚老闆為「阿水」,阿水的妻子總是坐在雜貨店右側就著小桌子包檳榔;幾位大人圍著雜貨店談笑,他們臉上有明顯的酒意,孩童隔著老舊的冰箱,挑選飲品,這畫面是我童年的布景(如果有人更仔細端詳的話,可以在畫面的角落看見背著書包的我)。這樣田園式的謳歌場景有天變了調,因為阿水的妻子發現阿水外遇,跳蘭潭死了。妻子的喪事結束後,阿水一如往常地經營著雜貨店,只是圍著喝酒的人變少了,像是不歡而散的聚會。然而在孩童間開始流傳著,每當雨天就會看見阿水的妻子濕漉漉地站在榕樹下,像是在憎恨著阿水,抑或者等候著回心轉意的阿水;這個傳聞就像一塊潮濕陰影,涼涼地包覆著我,讓我發冷。每當清晨有雨,我獨自一人在榕樹下等候巴士時,總會下意識地往馬路跨一步,試圖離榕樹遠一點。離死亡遠一點。
因為越區就讀的緣故,同學大多住在離我家較遠的地方,鄰居之中也沒有年紀相仿的夥伴,在放學之後,我在榕樹下下車,經過雜貨店回到家中。母親在上班、父親在台南、妹妹交給外婆照顧,我一個人。幼年的我並不活潑,或許是因為缺少玩伴,我總是厭厭地待在家裡。父親有陣子會帶著指責的語氣稱我為「寄生仔」(寄居蟹的台語);現在想起來,是一個十分貼切且富創意的形容,或許這可以視作我最早的文學啟蒙吧:找出某種事物的相似性,並將彼此疊合,進而產生新的意義。童年的我,也似乎帶著殼移動,就像羅智成所說:「背負著自己小小的文明/在異國的街道和世界打交道/那時的我孤獨而完整」,在自己虛構的殼裡孤獨而完整,大概就是我童年全部的精神樣貌。多年後,上了大學,我才試著從殼裡透露出柔軟的肉身,像是對世界發出一聲怯怯的問候。
2.
對我來說,嘉義有種空氣感,容易讓人穿透,卻不著痕跡。
嘉義年輕人口普遍外移,在嘉義的高鐵站外頭,有著一招牌寫著「歡迎回嘉(家)」,這個招牌彷彿揭示著遊子的運命,與我同輩的大多數人多半散落在台中或台南,這兩個離嘉義較近的城市,正好可以提供遊子(我)一個適當的距離,這距離剛好可以回望嘉義,好思索嘉義在我生命中的樣貌。嘉義像是模糊的布景,我進出如幽靈。人類學家馬克□歐傑(Marc Auge)曾提出「非地點」(non-lieux)的概念,意指在城市空間中人們常行經的地方,即便是停留下來也只是短暫停留,在其論述中這樣的「非地點」帶著某種程度的負面意涵,因為這樣的地點無法累積人與地方的情感,像是一個中介站。幼時的我,好似活在巨大的「非地點」,無論在哪都沒有實在活過的感受,總覺得像面目模糊的轉運站:雜貨店、和雲宮、里民辦公室的頂樓、種著食用植物的田以及野地。我徘徊在這些地點、消磨著漫長的午後時光,像是在打磨一塊平坦的大理石,我將內在的稜角磨平,好讓自己更透明一點,更無感一點。在高中時,我讀了一間以管理嚴格著名的高中,每天早晨七點半到校,要到晚上九點才離校,時間被化約成鐘聲,每一鐘聲響起,意味著一天又老了一點(詩人北島曾說過:「誰校對時間/誰就會突然衰老」)。我起床、搭車、抵達學校、離開學校,整整三年皆是如此,實在沒有太多的機會去感受我生長的土地。多年後我寫了一首詩,名為〈時序在遠方〉,其中寫著:「時間是偌大的教室,我們依次進入、離開。/多年後空無一人的教室,/只有我仍在習字、閱讀/我寫下種子,等待青春離席後開出花朵。」我以教室作為時間的比喻,或許源自某種深刻且內化的感受。
碩士班到博士班都在嘉義以外的縣市就讀,大多的文字(論文與創作)都在這期間產生,書寫時會感到自己像是分枝的盆栽;一部分的我在此刻,正在書寫著過往,另一部分的我則散逸在大氣裡,為了昔日某件小事傷感。我想,我是以一種傷感的情緒,寫下所有的文字。正如現在,我以一種追憶的姿勢,試圖往記憶之河打撈關於自己與故鄉的情感,但水卻不斷從指尖落下。我是空氣鳳梨,無根,無法攀附土壤;卻依舊活著。活在他方。
3.
書房是我生存的重心。小時候物質生活稱不上富裕,但母親對於花費在讀書這件事上絲毫不手軟,無論是補習或是課外讀物,基本上都有求必應,母親也不時買課外圖書給我。若是要回顧自己在嘉義的成長經驗,我想似乎很難講出哪片地景或哪個人物影響了我,但書房卻容納我整個成長期的精神活動。在嘉義這樣的地方似乎離文學很遠,曾經在某個演講場合,聽到與我年紀相仿的詩人提到,生長於島國南方的他,青春期是如何的受到文學的啟蒙,以及在校刊社裡如何地神采飛揚。我真正的文學啟蒙來得很晚,雖說有一個孤獨而完整的書房,但其中收藏的書籍很少能和文學扯得上邊,最多的是《讀者文摘》之類的雜誌,到了高三推甄上大學之後,才陸續添購了一些詩集。
但書房的存在卻安置了每一個焦躁的時刻。青春期的焦慮與對生命的疑惑,都在書房裡、小小的木質桌子前,在一張又一張意義不明的塗鴉中,被悄悄安置了。我早已忘了哪些字彙反覆被謄寫,它們在意識扎根成為頑固的隱喻,有天終於內化成大腦裡的皺摺。書房像是一個安穩的麥田,在每個難眠的夜裡,悄然地出現,我輕聲念出寫下的字詞,隨即消散在深夜裡;比深夜更深、更幽微的地方,或許就是我的書房吧。多年後,羅智成在〈夢中書房〉曾提到:「我的書房是/我的祕教聖堂/在此我看見幻象/得到安息與力量」,初讀到時,有種被了解的狂喜,像是深藏多時的祕密,如今得到寬容的描述。我想不會有人知道,在嘉義,在一個離文學很遠的小鎮上,有一個青少年,因為自己產生的文字而得到安息與力量;事物意義的產生往往只有當事人能夠感知,以及描述;如今,我寫下這些,像是夢囈一樣的敘述,構成一個透明的殼,將我溫暖地包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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